Don‘t say goodbye to me

【七都同人】灵魂归处

全文约1.4w字。选题:交界都市的普通人。

所有注释全在文后,较为重要,请务必一阅。

期待你的留言。


灵魂归处

1.

  当灾难真正来临时,我什么也没能做到。

  那时,我正打开门,准备去接放学的弟弟。但我才走出去没两步,突然之间地动山摇。我以为是单纯的地震,还往离房屋远一点的小广场跑去,结果就撞上了恰巧在广场降临的黑门。

  我读过许多奇幻小说。书里有万般艰险,主角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获得能力、获得勇气,接着便迎难而上,成为英雄。但当我真实地面对未知,我望着空气中那道撕裂的口子,以及从裂隙里涌出来的怪物,我吓得失去了所有的思维与动作。

  后来,有人把我猛地推开,挡在我的面前,大声地叫我赶紧跑。我勉强站稳脚跟。我忽然想起放学路上的弟弟,返身想去救他,结果四面尽是人头攒动。我听见了无数人的惨叫、痛苦与悲切的呼唤,视野里尽是四溅的血与断肢。有人被拽进了黑门,永远消失在了那道划分生死的裂缝之中;有人被怪物拖走了,就像落入熊群一般;更多人则呆坐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没有通路。

  我没有去救弟弟。我往反方向跑了。

  我跑向我住的公寓。但公寓像被爆破了一样,成了危楼,我又跌跌撞撞地跑远。我一边跑一边回头,或许是想看见弟弟的身影,但或许不是。我只看见公寓很快坍塌,成了一堆废墟,尘土飞扬。于是,我继续跑。我跑的时候,心里还存着一丝理智,它气若游丝。我要去救弟弟,我想,可我浑身颤抖,不自觉地一个劲向前冲,脚步都未放缓。我要去救弟弟!那点理智在呐喊,我不知不觉已满脸是泪,可当我终于停下逃跑时,我已经跑出了好远。弟弟在哪儿呢?我抱着一棵老树,回望那条我们习惯了重逢的蜿蜒道路,道路已被数不清的断壁残垣堵住。我越哭越厉害,心里慢慢浮现起一首讲生离死别的歌曲,它不合时宜地萦绕不去,直到我昏厥。


  再度醒来时,我正躺在一张病床上。

  我环顾四周,认出这是中心医院的双人病房。我低头,看见自己的右胳膊从手腕到肩膀都被绷带绑了个严实,里面隐隐渗出血色。我怎么受伤的?我想不起来。不知为何,我举起左手,用力地敲了一下右胳膊,剧痛袭来。

  “你干什么?别乱动,人医生好不容易给你绑好的。”

  面前匆匆走过一个穿白色外套、头发雪白的中年男人。

  我看着他,望着那双镜片后的眼睛,说不出话。

  “没冷静下来吗?没事,很正常。你胳膊受伤了,不过还算好的,只是骨裂加点皮肉伤。能活着就很好了。”

  “弟弟……我弟弟……”

  男人愣了愣,但似乎没听清我在说什么。他没有回应我。他走近,拉过我的左手,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。

  “草莓糖。吃一颗吧,甜的,味道不错。”

  说罢,他就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病房的门。他好像很忙。

  我低头呆呆地望着左手手心那颗圆滚滚的糖果,不解其意。

  就在这时,病房门又一次被拉开。我看见一位似曾相识的年轻女子,由一位医生搀扶着,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。她穿着很华美的服饰,像是参加了宴会或是演出,可她浑身上下都是血污,双眼似乎也受了伤,紧紧闭着。医生要她坐到空床上,她不坐,像一尊雕像般立在原地,一声不吭。医生急了,开始好言好语地劝她,一会儿说没有单人病房了,别的屋都是四个病人起步,一会儿又说好好珍惜自己的命,不要再贸然离开了。

  “医生,医生,你知道我的弟弟在哪儿吗?”二人僵持不下,我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,“他、他在滨洲小学上学,三年级,是一班的,大概有这么高,左手上有块胎记……对,他是卷发,很卷——”

  “好吵。”

  女子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。

  我根本无心理会,只继续着我的追问。

  “医生,你知道吗?这小学离得很近的——”

  “你等等,你等等。”医生对我做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无视了我的喊叫,继续与女子的交涉。女子岿然不动,直到医生万般无奈,说出“再不服从就用束缚带”这一句,她才直挺挺地坐到床头。医生看了沉默的她一眼,叹了口气,朝我走来。

  “不好意思啊,这位刚觉醒了神器使的能力,她的能力是听人的心音。出事时,她正在海湾侧城的大剧院演出,结果剧院坍塌,她双目失明,未婚夫也不幸去世了,就死在她的面前。”医生对我耳语,“我们到现场时,她正往怪物群里冲,一心寻死。我们好不容易让她冷静一点,她就说病房里痛苦的心声太多了,她受不了,要单人病房,不然就放任她自杀。但特殊时期,病房都是加床挤一挤,有人还没床,就坐地上,只好带她来这儿。你的伤不重,主要观察一下有无脑震荡,没事的话明天就能出院,暂且忍一忍吧。”

  “神器使的能力......是什么?”

  “你就理解为能与那些紫色的怪物对抗的超能力吧。”

  “那……我有吗?”

  医生看看我,摇了摇头,问我想干什么。这时,我才意识到,我已经激动地下了床。

  “没有那种什么会飞或者救人的能力吗?没有吗?”

  “没有,至少暂时没有。你想干什么?”

  “我要去找我弟弟。”我抓住医生的双手,死死地抓着,“我要去找我弟弟……您让我去找我弟弟吧,求您了……”

  医生把我按回病床。他还是个大男孩,眼眶都红了。他说,你耐心等等,说不定你弟弟没事,现在派出很多神器使出去援救了,要有什么消息,他一定第一时间给我递进来。

  说罢,他就抹了抹眼睛,推门出去了。

  于是,屋里只留下我与那位沉默的女子。

  彼时已是傍晚时分。晚霞一如既往地到来,在窗边留下橙色的余晖。我往窗外痴痴地看去,却只能看见半空中成群结队盘旋的黑色鸟儿。它们好久都没离去,仿佛流离失所一般。


  是夜,不知几点,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。

  我僵硬地坐在床上,忐忑不安地等待医生的消息。

  我的心头又开始唱起那首告别的歌,很莫名其妙,又像我的预感。我不想听了,叫自己的心里别唱了,可它执着地唱着,我毫无办法。

  “你能安静一会儿吗?”

  我分明一句话没说,女子却朝我的方向转过脸来。

  我想起医生说,她能听什么心音,于是轻声道歉。

  “不要唱这首歌。不要让我听见它,算我求你了。”

  借着这句话,我忽然想起来了她是谁。

  原来她是芙罗拉,是海湾侧城大剧院的招牌歌唱家。我有一次接了份写评论的工作,编辑交给我两张票,我便带着弟弟去了剧院。

  我还记得那金碧辉煌、几乎满座的剧院里,聚光灯只打在身着华服的她一人身上,她站在那儿,身下是朝各个方向延伸而去的影子,或浓或淡,显得她尤为孤独。她的歌声时而低沉,时而婉转,时而高亢,可最终,歌里的主角还是失去了挚爱,二人阴阳两隔。于是,歌到了末尾,失去了歌词,只余下悲痛者渐渐消散的呜咽,与时光荏苒,将这段凄美故事磨成细沙、悄悄带走的潮水声。歌声渐止,大厅里依旧寂静,过了许久,才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。我扭头看看旁边的人,许多人脸上都挂着泪;我再一扭头,所有人都站起身来,掌声雷动。我还记得弟弟在我左手边的座位里蜷缩成一团,睡得酣沉,我把他叫醒,让他一起鼓掌。

  时过境迁,她竟变作了自己歌声中的主角。

  “拜托你想点别的事吧,让这首歌消失,求你了。”

  再这么说时,她的声音里已有绝望的意思。

  可是,我要怎么压下去这歌声呢?我手足无措,就说,那我试试看能不能念出点别的事,来把这歌压下去,压到最小吧。

  她不置可否。

  于是,我就念:

     各种花爵和花盅/打开华丽的盖子/

     喷射出蓝色和黄色的花粉

     里面的东西,全部落入沼泽/变成漩涡,变成条状

     绿叶闪闪的小树上/露珠一般的孢子/静静地滑动

     在站台上排队的姑娘们/其中一个笑声不止

     姑娘们拍打她的肩膀和后背/想尽了办法,可是笑声还是止不住

   “小吉尔达,你要笑到什么时候呀”

   “我……想止住……可是……”

  我念到这儿,停下来,自言自语地解释道,这是弟弟小学二年级学会的一首诗,是他最喜欢的诗。他在本子上一遍遍画那个笑得止不住的小吉尔达姑娘,又总是念给我听,所以我记得了,一直记得。

  可是我念不下去,不想念完,因为结尾一旦念出来,就尘埃落定了。

  于是,我又回到开头,每次念到“可是”就返回起点,再来一遍。

     “小吉尔达,你要笑到什么时候呀?”

     “我……想止住……可是……”

  不知念到第几遍的时候,病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拉开。

  我瞪大双眼,停下喃喃自语,望向门口。是那个医生。

  他走过来,递给我一张名单。我深吸一口气,才举起名单。

  后来呢?......后来呢?后来,我忘了。

  我只知道医生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,便转身走了。

  然后我又念起那首诗歌,念着念着,我念到了结尾。

     “啊,我得救了,医生谢谢您”

     “小吉尔达,太好了”/“小吉尔达,太好了”

     开往白昼的XZ号列车/正喷射着白金色的烟雾

     把铁路沿线黄色的草地/一片片地烧得黑乎乎的

     就这样直直地奔来

  我念完了。永远在笑的小吉尔达,悬而未决的命运,那辆列车还是来了。

  我失声痛哭。

  我的病友,方才才失去挚爱的芙罗拉,自始至终一言不发。我多希望她让我闭嘴、不要再哭了呀,多希望她怒斥我的吵、怒斥我把病房搅得一团糟。可是她没有。

  我把那颗他人赠予的草莓糖胡乱塞进嘴里。好甜,我不做他想。可是没安静一会儿,我再度呜咽着哭出了声,涕泗横流,狼狈不堪。

  这就是我平凡的生活中,一个刻骨铭心又无可挽回的失去。

  

2.

  之后,我陷入了长久的迷茫。

  城市重建秩序比想象中的快。中央庭建立,神器使登记,黑门与怪物逐渐成为日常,而没有能力的普通民众,则学会了在危机四伏中寻求相对稳定的生活。他们很快就习惯了楼房与街道时不时的破坏,也习惯了周遭比以前更频繁的讣告与逝去。城市是一种活物,它可以被压扁,可以被捏成任意的形状,但它很难被毁灭。

  但是,人心的空洞,填补起来却是那样的慢。

  多么奇怪啊,重建城市这么大规模的工程都能在几个月里完成,可填上心里的空洞,我光是寻找材料,便是遍寻四处,一无所获,停滞不前。

  我原是一名自由撰稿人,给报纸和各类杂志写写新闻、评论或者短文,虽然没什么名气,但一直没遇到瓶颈,下笔很少耽搁。但出院后一年多里,我什么也写不出来。

  所有的报纸与杂志都在讨论城市、黑门与制衡的新议题,发声的人比往常多得多,好像无论是谁都有话可说。可我不行。我想写一篇文章祭奠死去的弟弟,百感交集,却无一能诉诸笔端。每每伏案许久,临到末了,我都感到无比疲惫,胸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,于是稿纸上仍是洁白如初、一字未写,之后彻夜不眠。

  后来,我日渐消瘦,看不到希望。有位阔别已久的编辑上门,与我促膝长谈,建议我去圣星教会看看。我说,我不信宗教那一套,我不信神。她说,你试试吧,谁生来就信教呢,没有经历什么,又有谁会想去依靠神呢?

  我想了想,不无道理,于是就择了一日前去教会。

  我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座位,聆听宣讲。布道的神官十分虔诚,讲得也很流畅,声音沉稳,似乎很能安抚人心。布道结束后,众人唱赞美歌,再做祷告。我跟着众人一起起立,做祈祷的手势,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  走出教堂的时候,我似有感触,但不深。我只感到我的生活依旧不会有任何起色。

  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,我与一位修女擦肩而过。她手中捧着一束鲜花,花色繁复,白、淡粉、橘色与深红色,芬芳四溢。我忽然想起那首诗歌里,小吉尔达看到的五彩斑斓的花丛,于是视线不自觉地随着修女的背影而去。她平稳地走着,一直走进了教堂侧翼的林地,消隐不见。

  我踌躇许久,还是朝着那个方向走去。

  我太想要一个答案了。


  “生命是一场意外,死亡才是必然。

  “所以,我常说,生命是一片荒野,上面开满了鲜花。

  “荒野上,起初寸草不生,尽是贫瘠的沙土与猎猎吹响的风。人生的开端就是这样一无所有,人生的底色就是苦难的颜色。世间的苦难太多,身体上的病痛或残缺,精神上的空洞与破坏,无法避免的与亲朋好友的永别,无法一直有人同行的孤独,每一日都在加剧的衰老,每一天都在发生的死亡。这只是笼统地说一说,而细究起来,每个人的每一份苦难又都不同,个中辛酸滋味难以言喻。

  “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荒野也渐渐不再荒芜。

  “最初,婴儿天真而自然地笑了,他一日日迅速地长大,这是第一朵花。之后,成长中的孩童经历了第一次痛哭、明白了悲伤,他擦干泪水,学会了第二天继续以笑容面对,这又是第二朵花。再往后,他成人独立,每当他遭遇了一份苦难,他承受住并想方设法地活下去,给自己一次次鼓励、一个个宛如星星之火的希望,他的荒野上就会花开不断。当他的生命走到尽头,这些花也不会凋谢。人活过,便会在世上留下痕迹。他的肉身化作尘土,归于大地,他的荒野也会成为这茫茫原野上的一部分,永远地记录着那些故事。”

  瑟雷斯修女说着,为面前的花苗浇水。露珠闪闪,静静地在叶片上滑动。

  “可为什么人生一定要以悲剧打底?”

  “因为,在这看似平凡、少有波澜的世间,经历苦难者实际比比皆是。

  “我们教会的人常常去医院帮工。医院是一个生与死交汇的地方。在那儿,每天都有新的生命降生,每天也都有生命无可挽回地离去。

  “我见过早夭的婴儿。他们生下来便有先天性的绝症,有的是癌,有的是心脏疾病,纯洁无暇的小小身体,还没有等到长大的机会,就要经历开膛破肚的手术,抢救无效,连人世间的一点都没看见,就早早离去。

  “我面对过许多残疾的人。他们有的本来活泼开朗、十分好动,但突遭交通事故,双腿瘫痪,高位截瘫,生活顿时晦暗,布满了抹不去的浓重乌云。有的人要截肢,是因为糖尿病的并发症,不截肢就会死,截肢也只有小概率能活下去,多数不过支撑三四天,便撒手人寰。

  “猝死也是稀松平常之事。即便叫了急救车,把人送到,也往往回天无力。没有什么理由,再健康的人也可能遭遇这样的灾祸。这就像一个时钟,它指到了三点,那站在三点的这个人就该走了,要是指到十二点整,站在十二点的这个人也得走,毫无道理。我抚慰猝死者的家属,他们哭天抢地,痛骂命运的不公,但无济于事。

  “我常常前去看望临终前的信徒,聆听他的遗言与祈祷。这里面善终者居少,因为善终者往往在睡梦中悄然离去。我看望的信徒们,都是身患重病、不堪折磨,也依旧挣扎到最后一刻的人。他们借着呼吸机艰难地喘气,胸口插满了各色管子,整个人瘦骨嶙峋,不成人形。他们握住我的手,握住我送去的花,几乎用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。

  “当见过了太多的苦难,我便不再信那些单纯乐观的话语。

  “如果知晓人生来便是受难,那么每一个美好的事情,都会显得尤为珍贵。这样,令人印象深刻的事,便不会是悲伤的事,而是快乐与幸福。”

  我静静地听着修女的讲述,心想,并不是这样的。我们这些平凡的人,还是把悲痛的事情刻在心上,而快乐与幸福却如浮萍、如飘絮一般,风一吹,便散了。

  “照您先前说的那样,每个人的荒野都会留存于大地之中,那么,您是相信灵魂的吗?您相信轮回的存在吗?”

  瑟雷斯修女放下花洒,转过身来,直视我的双眼。

  她的双眼十分清澈,我想,她一定把我看透了。

  “我相信灵魂的存在,也相信轮回。但是,这个轮回并非你所认为的轮回。”

  我默不作声,等着她的解答。

  但她笑了笑,略过了这一点。

  “如果相信苦难的必然,与人的灵魂会重返轮回,这样能让你得到一个个人的信仰,并支撑着你找到生活的希望,那我愿意为你做这样的祷告。

  “'我总觉得以后会在什么地方再遇到你。于是,我便抱着这样的信念努力生活。'”


  修女递给我一大捧风铃草。起初那一捧全是纯白的,我恳求她加一些别的颜色进去。

  于是,我离开那栋静谧的林中花房时,我捧着满怀的风铃草,白的,蓝的,粉的,紫色的。这是小吉尔达所见的花丛吗?我走在归途中,轻声念起那首诗歌,但没有念完。我把脸深深埋进花束,在芬芳中寻找安宁。

 

3.

  门铃响起,我一开门,就见到了骑着小电驴的赛斯神官。

  “你好呀,是你之前在募捐箱里放纸条的吗?”

  “是我。”我披上大衣,穿好鞋子,准备出门,“我不算你们的信徒,这也可以吗?”

  “当然可以啦,做志愿者不需要信教。”他递给我一张单子,上面写着接下来要去的地方,“不过你为什么要做安抚黑门受灾者的志愿工作呢?我实话实说,这事儿吃力不讨好。你去养老院跟老人聊聊天儿、送点儿好吃的,或者去孤儿院陪孩子们玩几天、充当个教师,都挺好,肯定会收到感谢。因为黑门失去至亲的人,虽然都接受过心理治疗,也多半在吃精神上安定的药,但他们说的话,是无论多么诚恳的话语都无法回应的。”

  我点点头,拿起一本刚开封的本子,拿上笔,走出门外。

  “你还是要去吗?”赛斯神官挑了挑眉,似乎感到意外。

  “去。”我拍了拍他的小电驴,“两年前的这个时候,我也是才失去了至亲的黑门受灾者。我做志愿者,也许不是为了他们,而是为了我自己。”

  说罢,我低头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,象征着开始,便与神官一起出发了。


  “我的父母都因为黑门去世了,就在一个月前。

  “我不知道为什么神器使没有及时赶到。我以为中央庭的庇护发展到今日,应该是完善的。我错付了我的信任。尽管他们告诉我,黑门的降临总是突然而无可预知的,总有无可避免的伤亡,他们已经在极力降低伤亡者的数量了,但我接受不了。为什么这必须的牺牲者不能是别人?为什么非得是我的父母呢?

  “我的父母都是老师,一生行善,我找不到理由,找不到理由啊。

  “我前天整理他们留下的物品,找到了一本母亲的摘抄本。她喜欢诗歌,总是一边读一边记下喜欢的句子。我翻开来,头一页,便写着一首诗,说假如有来生,要做一棵树,站成没有悲欢的姿势,要么就做一只鸟,飞越永恒,没有迷途的烦恼。我不懂,一向乐观积极的母亲怎么会喜欢这样的诗。

  “但是,这首诗已经成为了我如今的支撑。

  “你说,他们会变成树还是鸟呢?如果是树,那现在就应当是小树苗吧,一点点大,绿叶新展,不好找。如果是鸟,那应当还是雏鸟,他们要是从巢里掉下来,被野猫叼走,那该怎么办?我该去哪里找他们,该怎么做才能护住他们呢?”

  面前的少女掩面而泣。她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摘抄本上,那些娟秀而陈旧的字迹便被缓缓洇开。


  “那天,我在旧城区的地下做勘探工作。

  “地底到处都是断裂的铁轨与散落的碎石。除了我们几个勘探人员外,没有别人。

  “就在这时,我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不远处。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,扎着马尾辫,戴着一副圆框眼镜,我一眼就认出来了,这是我的小女儿。我很惊讶,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难不成是有事来找我,在这错综复杂的地下迷了路?于是我冲上去,想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。

  “可是,她离得好远,我够不着她,怎么也够不着。她站在那儿,冲我微笑,一直挥动着右手,嘴里似乎还在说些什么。我冲她喊,你大声点,爸爸听不见,她就把手做喇叭状,又说了一次,可我还是什么都没听见。

  “之后,我一个眨眼,她就消失了。

  “回家后,我收到中央庭的联络,说高校学园有黑门出现,波及伤亡者数人,其中就有我的女儿。她被怪物拖走了,拖进了黑门的裂缝里,再也回不来了。这是她的同学们亲眼看到的。

  “后来我才知道,这是一种灵魂的现象,古人称为生魂,又称为面影,指命数将尽的人会因为强烈的思念而出现在最亲的亲人面前,努力留下自己最后的身影。我的女儿,那天是来与我告别的。”

  面前的男人头发已经斑白。他坐在椅子上,眼睛却没有看我们,在看一个很遥远的地方。

  “事情发生已逾半年,可每每入梦,我都会看见女儿的面影,如水面上的光影一般浮动、碎裂,随之消灭。

  “她去哪儿了呢?她的灵魂一定还流落于这世间。你说,是这样吗?”


  “最近入春了,到处都是蝴蝶。

  “你们看我住的这栋小房子,后边就是草地与树林。正是春花盛放之际,每天都有许多蝴蝶飞进我的窗户,落在我的床头板上,久久不去。

  “我是五年前来交界都市的,跟我最亲的朋友一起来谋生。在我们的老家......啊,我们老家在距这儿很远的一个小山村,很闭塞,大家都信神或者信佛,总之会信一些别人早就不信了的事。我们那儿有个说法,说人死后会变成蝴蝶或是白色的蛾,要是谁家新近有丧事,家里又飞进了许多蝴蝶或者蛾,大家就会说,这是死者回家来看看了。不是一个人变成一只蝶,是一个人变作许多的蝶。人的灵魂是智慧而完整的,所以变成蝶,灵魂就碎裂了,三魂七魄,每一缕都化身为蝶,变成蝶群,轰轰烈烈。

  “你们看这张照片,是我前两天拍的。这群蝴蝶,都是白的,早上我一开窗要通风,它们就一股脑都飞了进来,都停在我书桌上,微微翕动着翅膀。有一只啊,你们看,偏偏落在我手背上,我轻轻对着它吹气,它也不走,我就知道是我朋友想我了,来瞧我了。

  “事情过去了两年了,是不是?这两年但凡花开得灿烂,我朋友都来,一来就是大半天。我就跟她说话,说我最近做了些什么,有没有向老家递信。我跟她说啊,我已经能够模仿她的字迹,替她写家书,她的亲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因为她的父亲身体很差,我怕说了,他就垮了,老人经不起沉重的打击。但是我想啊,她能变成蝴蝶,那总不会每一年都是蝴蝶,总有一天,她四处散落的灵魂会重归为一体,她会再回来的吧?我就跟她说,你早点回来。我这么说,蝴蝶都会张开翅膀,像一只洁白的小风筝。我就知道她听懂了。

  “你们明年这时还会来吗?那时说不定她已魂归故里,再度降生了,我就会启程去找她。”

    女子轻轻摩挲着那张照片,微微笑了。


  赛斯神官先我一步登上了通往墓园的台阶。

  这片墓园是黑门事件后建设的,这儿祭奠的几乎都是因黑门而丧命的人。在前面一层一层叠上去的,是有名有姓、有家属来认领的逝者墓碑,往后的高处还有许多无字碑,那些属于无亲无故、独身一人过活,以至于离去后也无人记得的人。据说本来想做成一个高大的石碑,作为群葬的标志,教会却派遣人员前来协商,认为一人一碑是对逝者基本的尊重,最终开发墓园者拗不过,就同意这样做了。

  “我先去稍微打扫一下,你去看弟弟吧,一会儿我来找你。”他说着,弯腰捡起一把倒在墓园门口的扫帚。

  “不是有专门的管理员吗?”

  “那位管理员是个老人家,有风湿病,腿脚时常不好。”赛斯指了指门口的一栋小屋,“怪不容易的,一个人带大孙子,就靠这点钱糊口。我就偶尔来帮帮。”

  说罢,他朝我挥挥手,就一路清扫着远去了。

  而我,则径直走向已无比熟悉的那座墓碑。

  弟弟的墓碑,乍一看与其他墓碑无异,只不过姓名后面跟着的生死年月,间隔的时长短了些。我轻轻地在他的面前盘腿坐下,沉默了一会儿,便把最近发生的事儿都和他说了一遍。我讲了许久,讲到口干舌燥,却仍不停下来。我还把方才写下许多故事的记录本摊开,放在我俩之间,就像他更小时候入睡前,我给他念童话书一样,轻声慢语地读。

  当我终于说完的时候,才发现,神官不知何时,已经安静地站在我的身后。我略抱歉意地回身点点头,他摆了摆手说没事。

  “我想,我可能真的没帮到那些人什么。”

  “别这么说。你能耐心地聆听他们的倾诉,对他们已是莫大的帮助。他们长年累月地憋在心里,全都是苦的,比胆汁还苦,说出来一遍,苦味才淡一些。没有倾诉对象,遗属会疯的。”赛斯在我身旁蹲下,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巧克力,放到我弟弟的供盘里,低声祷告了几句,“小弟弟,吃点甜的吧,哥哥特意给你留的。吃甜的心情好,别担心蛀牙。”

  赛斯之前给拜访的每一户人家都带去了点东西,虽说零碎了点,但吃穿用度,什么都有。我没想到他还为我弟弟留了点零食,眼角顿时酸涩。

  “这是从教会的补给里拿的吗?我弟弟不用的,劳你费心。”

  “不是,是我自己买的,你就让他吃吧。”赛斯赶紧说,“你千万别传出去啊,教会高层有些喜欢揩油的混账知道了一定会责罚我,说要是给遗属送惯了,哪天我不给,他们会到教会闹事。虽然根本是无稽之谈,他们还是会说得跟真的一样,我怕了。”

  我会意,点了点头。

  过了许久,天色渐暗,又到了万鸟归巢的时候。

  一阵哗啦啦的声响,眼前的天空忽然飞出一群白鸽。

  我们二人的视线都被鸟群所吸引,便一直目送着它们朝着夕阳的方向飞远,直到它们融化在金橙色的光芒中,我们便明白它们已回到家中、与主人重逢。

  “赛斯神官,你信灵魂,信轮回吗?”

  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思考了一会儿。

  “我虽是神官,但我并不会相信神会帮助人们达成这样的愿望。不过相信灵魂存在、打心底期盼逝者已入轮回,又以崭新的面貌活在了这世间,未尝不是抚平遗属内心伤口的一剂良药。所以为了他们,我愿意相信。树也好,鸟也罢,哪怕是万花丛中纷飞、很快便消失不见的蝴蝶,我都会应遗属的愿望,将它们视作某个逝者,并真心地为他们祈祷。如果是树,我就去浇灌施肥,期待着它长成参天大树;若是鸟,我就每天去看看鸟巢,它掉下来了,我就把它放回去,直到它羽翼丰满、展翅翱翔;如果是蝴蝶,我就去把花丛打理好,让花期到来时,它们有落脚的一点芬芳。光是想,会变得空虚,所以我只做落到实际的事。”

  之后,我们长久不语。

  天色已经暗到我们失去自己的影子的地步了。

  我又看见了那一日在医院窗外看见的黑色鸟群。

  可是,与那次不同,它们这回不过盘旋了两圈,就不再彷徨,而是高声鸣叫着,一齐没入了某处树林。

  是灵魂回家了吗?我终究不得而知。


4.

  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,我见到了冬华。

  她安静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,面对落地窗,凝望着外面的飞雪,宛如画中的人物。

  我走上前,轻轻唤醒出神的她。她揉了揉眼睛,接着茫然地看了看我,有些悲伤地问,她叫什么名字,她怎么也想不起来。我还未回答,她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,说,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,我应该记得的,应该记得的呀。说着说着,她就急得哭了起来。

  她的父亲轻轻敲门,开了道门缝,递给我她的日记本。

  我赶紧把本子翻开,双手捧着,送到哭泣的女孩面前。

  冬华这才慢慢止住哭泣。她翻开本子,手指顺着自己曾写下的语句,一行一行地划过去,如同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故事一般,一字一顿地念着。我看着她,我也慢慢变得悲伤。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。每天都在不断遗忘,每一日丢失的都更多,她连自己都快要忘记,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重新认识自己,那么其他人呢?那些曾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故事呢?她豢养过的猫狗,她的朋友们,她的父亲,所有的温情都会如打碎的沙漏中的沙子一般,一刻不停、无法制止地流失。

  我与冬华的父亲告别时,他紧紧握住我的手,说,他相信灵魂的存在,他知道自己的女儿的灵魂正在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地带走、一点点地替换,可是无论向谁求助,都得不到能留下她的方法。

  看着她如同缓慢死去一般将自己遗忘,他日夜难过,已在崩溃的边缘。

  所以,当你找到灵魂的去处时,你一定要回来告诉我。我要去那个地方,把我的女儿带回来。

  我重新踏入厚实的雪地时,耳畔仍回响着这位父亲的哀求。


  我拿着维尔特写下的纸条,走进了东方古街的万葬亭。

  起初,面前这位身材高大的古董商人一个劲跟我打哈哈,只是不停地给我推销店铺架子上各种奇怪的玩意儿,权当我的话是耳旁风,显然很抵触这个话题。

  可当我说,我的弟弟在最初的黑门事件去世,而我一直在追寻有关人的灵魂及轮回的真相,他才安静下来,神情逐渐严肃。他打量了我一番,问我还知道什么。我诚实地回答,说,我知道你也有一位逝去的弟弟,但坊间传言你是一名能看见灵魂、也常与灵魂打交道的人,也有人说你把弟弟的灵魂收在了万葬亭的某处。他没有否认,也没有问我从哪儿听来的,只是沉默了许久,之后突然起身,关上店铺的门,又贴了几张符,独自进到了店铺的里面。

  当他走出来时,手中捧了一盏长明灯。

  “这里面就是我弟弟的灵魂。”

  我望着这灯中燃烧着的蓝色火苗,一切都变得迷蒙不清。

  “我与我弟弟的事很复杂,也很久远。严格说来,我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,或许连人也不算。我收着他的灵魂,的确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他唤醒,解除千百年以前的误会,重新维系兄弟之情,但这是很理想的事。如果你希望的是收集死者尚未消散的灵魂,以待来日,再与当年那个他重逢,那以凡人之躯是不可能的。我与弟弟在这不断流动的时间之河中,就像被冻在了一块儿冰山里,虽随波逐流,历经了每一个时代,却也困在了这纠葛中,失去了彼此以外几乎所有的东西。人生本不当如此。

  “我的确看得见灵魂,事实上,此刻这店铺里、你的身旁,就有好些个灵魂在忙碌,在偷听我们的对话。这些灵魂都是无家可归、也不愿被超度的,他们栖居在此,就像流落的旅人依偎着、靠在一株参天古树之下,风吹雨打,大雪纷飞,他们都不走,也走不了。有人执念太深,有人嫌世间太苦。他们失去了离开的时机,所以我也不曾了解灵魂的最终归处。

  “轮回存在吗?我不知道,也不想了解。在我心底,我始终认为,就算灵魂真的能再世,那失去了所有前世记忆的他,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人。那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?所以我很害怕,我只能紧紧抱住弟弟的魂魄,不让他走,还要把流落在外的碎片都拾回来。这是我的自私,他醒来会恨我吧。但既然当年的我做出了这个决定,日后无论如何,我都不会后悔。”

  古董商人太过坦诚,我思前想后,竟已无话可问。

  “对不起啊,没能告诉你轮回的事,让你失望了。”

  当我走出万葬亭时,他低声向我道歉。

  我刚想说些什么,他便关上了店门。

  夜里的古街空无一人,四处昏暗,似乎人们都沉入了梦乡,可独独万葬亭犹如漂流已久、暂时停靠在这世间的一艘船,燃着永不熄灭的灯。


  最后,我去寻找“死神”。

  “死神”是个小姑娘。她与我碰面时,穿着学生制服,一头蓝发扎成两股麻花辫,声音稚嫩,只有手中的那把大镰刀能证明她的身份。

  “屠怯怯,是你吗?”

  “是我。”她艰难地挥了挥那把镰刀,“您就是维尔特叔叔介绍来的那个人吗?”

  “对。我听他说,你能听见灵魂的声音,能看见灵魂的形态,也一直致力于完成灵魂的夙愿以超度对方。我自从两年前失去了弟弟,就一直在找寻有关灵魂和轮回的真相。我想借你的力量,去寻找灵魂的去向。”

  我为了表达诚意,将那本写得满满当当的记录本递给了小姑娘。她打开,翻了几页,时不时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,之后便将它还给了我。

  小姑娘挠了挠脑袋,似乎做了个决定。

  于是,我与她来到了那片墓园。

  一进到墓园,她便忽然不做声,似乎在仔细倾听。

  听了一会儿,她就和兔子一样蹦起来,朝着一个方向奔去。

  我紧紧尾随其后,来到了第三排的某个墓碑前。

  小姑娘弯着腰,又听了一会儿,突然转头跟我报了一串数字。

  “这是什么?”我一阵速记,很是迷茫。

  “姐姐,麻烦你打一下这个号码。这个墓碑下葬着的灵魂今夜就要走了,说是很喜欢满月,专挑了十五的日子走。但是走前,他想确认一下女儿是否回归了正常的生活,是否还安全健康。他女儿好久没来了。”

  我面露难色,但屠怯怯神色坚定,我退无可退。

  因此,我一咬牙,掏出手机就拨了过去。小姑娘见状,立刻呼唤着那个灵魂,似乎二人一起凑到了我跟前,都想听听对面的声响。

  很快,电话就接通了。

  “喂?”

  “喂,你好,我是您父亲的一个旧友。他之前给我写了封长信,我因为常在国外,最近才回国看到那封信。他在信里说,他心里惴惴不安,隐约有种预感,所以拜托我,若是这封信之后再无联络,就要打这个电话联系您。”

  电话的对面陷入了沉默。

  我冷汗直冒,不知这套说辞能否行得通。

  良久,对面终于开了口。

  “谢谢您的联络。家父已经去世两年多了。”

  “实在是抱歉。请您节哀。”

  “谢谢您。请问,我父亲还在信里说了些什么吗?”

  “他还说,他别无所求,只求您一生平安健康,无病无灾,顺顺当当地生活下去。”

  又是沉默。我似乎听见了一声抽泣。

  “您放心,我现在很健康,也已经回到了生活的正轨。”对面女子的声音有些发抖,却也坚定,“而且,我一年前结了婚,如今也有了孩子,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娃,我把他抱来,给您听听声。”

  接着,女声一下子拉远。我听见她说,宝宝,笑一个。

  宝宝仿佛知道了什么一般,竟真的听话地笑了起来。

  “好响亮清脆的笑声呀。”我不由得如此感叹。

  “是呀。”年轻的妈妈幸福地笑了,“谢谢您挂心,家父的事情也很谢谢您。以后我会一直努力地生活。”

  挂断电话之后许久,我都没能回过神来。

  等我想起来什么的时候,转过身去找屠怯怯,却见她背朝着我,正眺望着某个方向。她小小的身子在月光的照耀下,留下了长而清晰的影子。

  我拍拍她的肩膀,她转过脸,睁大眼睛,问我怎么了。

  我说,那位牵挂女儿的父亲呢?

  她笑了,说,走啦。你看月亮这么圆这么大,夜空又晴朗无云,他说既然女儿一切安好,还听到孙子的笑声,就再无遗憾,所以月光一洒下来,他就像冬天里热水瓶中冒出的一股白汽,慢慢升空,染上了月色,之后就散作亮亮的飞尘,好似在火车铁轨上被碾碎无数次的石头碎片,风儿轻轻一吹,就飞走啦。

  她走到我身边,让出了面前皎洁的月光。

  我沐浴在明亮而温柔的月光之中,却手足无措。

  我一个劲地问,问他会去哪儿呢?会有轮回吗?会再回来吗?

  小姑娘说,不知道呀。她说她送走了那么多的灵魂,但大家离开时都没有告诉她去向。去哪都好,也许是去了很遥远的地方,入了景色美丽的深山,躺在不停流淌的溪水中周游世界,或者就化为飞尘,风吹到哪儿就去到哪儿,整个世界都任他们游历,多好呀。

  我闻言,还想说些什么,却最终失语。

  之后的某一刻,我忽松懈了所有的力气。


  我慢慢地坐下来,抱着膝盖,望着银盘似的月亮。望着望着,我就哭了。我一直哭,正如失去弟弟的那日一样失声痛哭。

  我把那本写满故事的本子放在地上,迎着光一页一页地放声读过去。我这是在读给谁听呢?是读给尚在此地游荡、心愿未了的游魂听吗?还是读给化为飞尘、漫游于天地之间的人们听呢?那月光照耀的地方,在我眼泪掉落之处,隐隐浮现出弟弟的笑靥。我伸手抚摸,他便像水面中的倒影一样,随着月光中的水波流动,之后便不见了。这时,我终于明白,我其实一直都在读给自己听,只是自己罢了。

  我希望弟弟能进入轮回,转生再世,可我又怕他失去了记忆,与我再无联系,即便擦肩而过也无法辨认出彼此。可即便这样,我也想着,只要他重返这同一片天空下,我也好有个念想。但这念想我永远得不到证实,没有人能确凿地告诉我轮回是否存在。于是,我苦苦寻觅,问遍能接触到灵魂的人,但灵魂归处,我终究不知在何方。

  算了,算了。

  你在哪儿都好,我想,你是化作了风,化作了云彩,还是化作了某阵小雨,都行,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。

  我也一样。从今往后,我也要重新启程,动身前往别处。

  当今晚的月光缓慢流转、东方的远山后又露出晨曦的微光,当迷茫的最后一日过去、崭新的第一日到来,你我都会重获自由。


  这趟旅途好漫长啊,漫长得此刻我只想躺在这银白色的月光中沉沉睡去。我要睡很久很久,在梦里也许我不会再梦见任何人,包括你。

  于是,我真的慢慢躺倒在地,像婴儿般蜷缩起身体。

  今夜夜色真美,入睡的前一刻我这样想。


5.

  鹅毛大雪一刻不停地落下。明明已经入春,却没有春天到来的迹象。

  这天,我去看望弟弟。我拿着那把老扫帚,把他墓碑前的厚厚积雪清扫干净,然后站在那儿,与他说了会儿话。

  这时,我注意到左手边有一个摇摇晃晃的小身影,似乎就要跌倒。

  我赶紧一步一滑地走过去,抢在对方倒地之前,将他揽入怀中。

  “这么大的雪,你怎么在这里呀。”

  我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小男孩,他脸颊冻得通红。我脱下手套,用尚且温暖的双手抱住他的脸庞,希望能让他不那么冷。

  “我来、来看姐姐。”他吸了吸鼻子,指了指旁边的一座墓碑,“姐姐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日子,往常都是春天,是姐姐最喜欢的季节,到处都是花,还有绿叶。可是今年一直下雪,一直下雪,我怕姐姐等春天等得着急,就过来看看她。”

  我把小男孩抱在怀中,抱得更紧了一分。

  “你放心,春天会来的,就快了。”

  “那究竟是哪一天呢?”

  于是,我又轻声地念起那首熟悉的歌谣:

     各种花爵和花盅/打开华丽的盖子/

     喷射出蓝色和黄色的花粉

     里面的东西,全部落入沼泽/变成漩涡,变成条状

     绿叶闪闪的小树上/露珠一般的孢子/静静地滑动

     在站台上排队的姑娘们/其中一个笑声不止

     姑娘们拍打她的肩膀和后背/想尽了办法,可是笑声还是止不住

   “小吉尔达,你要笑到什么时候呀”

   “我……想止住……可是……”

  我停在这儿,呼出一口白汽,又接着念了下去。

     “啊,我得救了,医生谢谢您”

     “小吉尔达,太好了”/“小吉尔达,太好了”

     开往白昼的XZ号列车/正喷射着白金色的烟雾

     把铁路沿线黄色的草地/一片片地烧得黑乎乎的

     就这样直直地奔来

  “你知道吗?这首诗歌的名字就叫做《春天》。”

  大雪之中,我与男孩干净的双眼对视。

  他笑了,于是我也笑了。


  全文完

2021/9/11


注释:

1. 重要

  各种花爵和花盅/打开华丽的盖子/喷射出蓝色和黄色的花粉/里面的东西,全部落入沼泽/变成漩涡,变成条状/绿叶闪闪的小树上/露珠一般的孢子/静静地滑动/在站台上排队的姑娘们/其中一个笑声不止/姑娘们拍打她的肩膀和后背/想尽了办法,可是笑声还是止不住/“小吉尔达,你要笑到什么时候呀”/“我……想止住……可是……”这一段出自宫泽贤治的诗歌《春天》(写于1924年)。在这一版里,诗歌的结尾是:华尔兹第CZ号列车/在远处还在微微颤抖的地平线上/还没有显露其白色的轮廓。也就是说,小吉尔达一直在笑,一直在站台上等待,却始终没能等到列车的到来。

  彼时的宫泽贤治,失去了至亲妹妹。妹妹的去世,始终让他无法释怀。所以,在《春天》里,这小吉尔达便是妹妹的化身。小吉尔达无法乘车而去,他的心中的死结也一直得不到解答。

  九年后,宫泽贤治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近,将《春天》的结尾改写。

  “啊,我得救了,医生谢谢您”/“小吉尔达,太好了”/“小吉尔达,太好了”/开往白昼的XZ号列车,正喷射着白金色的烟雾/把铁路沿线黄色的草地,一片片地烧得黑乎乎的/就这样直直地奔来

  小吉尔达终于从笑声中解放,终于等到了接她的列车。

  感到死亡将近的宫泽贤治,放过了妹妹的灵魂,也放过了自己。

  我想,在他最后的梦中,他一定是与妹妹一起登上列车的吧。


2.“如果有来生,要做一棵树,站成永恒。没有悲欢的姿势,一半在尘土里安详,一半在风里飞扬……如果有来生,要做一只鸟,飞越永恒,没有迷途的苦恼……”出自三毛的诗歌《如果有来生》。


3.“生魂”、“面影”、“蝶化身”来自于水木茂所著的《妖怪大全(日本篇)》。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传说,真正存在的信仰。


4.风铃草的花语:希望与轮回。


读完全文的读者,可以往下翻一条我的动态,听一听恩雅的《Anywhere is》,我想这之间的精神是契合的。

最后的最后,再次感谢你的阅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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