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风不止

  之前买了一本坂本龙一的自传，名为《坂本龙一是谁》，以为是一本详实而常规的传记。今天随手翻开，立刻傻眼。书里都是碎片化的内容，一个小标题比如“违和感”，就讲几百来字很抽象很口语的事。原来后藤和坂本本人一致认为收集这些“落选于人生代表性事件”的碎片很有趣，要做一本与众不同的传记，这个与众不同从坂本龙一被简化为skmt四个字母开始。我没学过音乐，对于音乐家的一些极端朦胧的表达感到费解，所以看了三十页就先合上了。

  我对坂本龙一的印象始于《圣诞快乐，劳伦斯先生》。坂本龙一那时很年轻，眉清目秀，又有与生俱来的不善表达和笨拙，在电影里除了加深隐忍的部分，几乎本色出演。但是现在，我对于电影的记忆只剩下两个清晰的画面，一个是被埋在地里、只露出个头的大卫鲍伊慢慢死去，还有蝇虫飞舞，另一个是北野武在结尾那一张填满整个画面的笑容。坂本龙一的角色明明很重要，却远远没有他的音乐来的印象深刻。我之后看了相关的纪录片，其中谈到这是坂本龙一第一次为电影作曲，他与导演各自写了电影哪里需要什么样的音乐，然后一对照，重合率有八九成，一拍即合，给了他极大的信心。不过音乐虽好，却也给他带来了烦恼，因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，他无论去哪儿演奏，人们都要听这一首《圣诞快乐，劳伦斯先生》，他说到后来他厌烦了，还有了逆反心理，直到许多年后心态才重归平和。

  另一个印象是他在《末代皇帝》里的演出。我一开始没看演员名单，就觉得那个小胡子日本军官长得很像坂本龙一，越看越像，看到他后来发表军国主义演讲并且饮弹自尽，整个表演富有激情与真实感，我就想，这要真是他，那很不得了。日本演员出演批判军国主义的电影中的日本军官角色，通常会被日本民众辱骂唾弃。末了我看到演员名单中确实是他，两个想法，一个是他的演技大有提升，二是肃然起敬。但是这个肃然起敬与我对香川照之的敬意并不同，对于香川我是认为他正视历史，属于勇敢的日本友人；对于坂本龙一，我感受到他在努力淡化“日本人”这一个固定的身份，他不断地参与多国合作的国际化大制作，不断地创作具有异国风情的音乐，不断地游离在外，他这个人是国际化的。因为他并不执着于一个民族性的身份，所以他更能客观而平静地看待世事。这在我熟知的名人中是独一份。传记中提到，他总是在世界各地辗转着生活，同时认为所谓“乡愁”的创作应当“摆脱语言、文化和民族的历史差异，要用全新的声音组合来唤起这些被忘却了的感觉与记忆”，甚至要去思考“一种作为局外人的共同体、一种并不实际存在的国家”。比方说，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、王澍获得普利兹克奖有一部分原因是二人作品中的中国民族性。坂本龙一的目标就是，如果他获奖，那他获奖的作品一定是完全不依附于民族性的，譬如逢日本必谈的“物哀”。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实现的目标。一方面，评判者通常摆脱不了自身的民族情结，一旦以看待“陌生的文化集合“的方式来审视某个作品，这个作品就无法脱离民族性。另一方面，大部分人毕竟长期浸润于某种民族文化中，而非四海为家，所以即便想极力避免民族性的出现，它还是会悄悄出现在作品的每个角落。所以为了达到这一几乎有些飘渺的目标，坂本龙一周游世界、居无定所，往自己身上泼各种各样的颜料。这令我感佩。

  还有一些回忆，都比较零散。一个是我记得他是一个绿色环保主义者，有段时间里甚至不用电，做得比较极端，引起了日本网民的嘲笑。另一个是他患上了癌症，而且似乎一波三折、总有复发。还有一个是本科时的一个朋友，某日周杰伦发了新歌，她转发评论，说自己原本以为周杰伦老了会变成另一个坂本龙一，但现在只是越来越失望。对此我没什么感想。这两个人年轻时走的路就很不同，或者说没有人能与坂本龙一相同。江郎才尽而已，不用说得太严重。

  很久没有听到坂本龙一的消息。我母亲说，他年轻时的长相像个西方人，但是斑白了头发、老去以后，却越像日本人。哪怕是坂本龙一，在人近晚年的时候，会不会对自己的日本民族性身份重新审视、更为接纳呢？我想到越老越要留辫子、越是称赞中华文化的辜鸿铭。虽然二人相差远矣，但在变老和身份认同上，大家大多还是普通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