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风不止

  “你小时候很少哭。上幼儿园的第一天，其他孩子都哭闹着拉着爸妈不松手，你不，你爬到最上面的台子上，冷冷地看我们一眼，就转身利索地跟着老师走了。”

  “你虽然很少哭，但是有一阵子，一到某个时间点，你就会跑到老房子的厕所角落，蹲下来，呜呜地哭，怎么哄也哄不好。那时我会想，难道你真的看见了我们看不见的东西？真的有鬼或灵魂吗？”

  “你奶奶刚来南京的时候，我与她不对付。她是个性格强势的人。有一天，你闹着非要去对门的孔奶奶家吃晚饭，因为之前我和你爸爸忙工作，就托人家白天照顾你。奶奶来了，肯定不肯，抱着你不撒手，不让你去。你折腾啊，用手指在奶奶脸上抠出三个小窟窿，都流了血。你奶奶气得要命，跟我告状，说你看看你怎么教你闺女的。我先去跟她道了歉，可是她还是很生气，我一时想不到别的办法，心里又烦，就把你拎到她跟前，要你说对不起。”

  “你一年级的时候，我和你奶奶还是常有摩擦，动不动就吵架。你奶奶会不理你，我也累，有时候冲你发脾气。有一天，你坐在地板上哭，还画了一张画，画上有一颗碎成两半的心，一滴血，一把从中间剖下去的刀子。你举着画给我看，说，妈妈，我的心碎了。我一下子就特别难过，抱着你一起哭。” 

  “还有你三年级的时候，学画画回家，正好奶奶去菜场买菜，你肚子疼，就去了刘阿姨家休息。你和刘阿姨说，她们都说你丑，不和你玩。你说得很伤心，以至于刘阿姨到现在还记得，每逢提起，都说，这不就是校园霸凌吗？这事儿你也和你奶奶说了，说是那些小女生讲的，你奶奶立刻就要去学校找老师说理。我也想过要不要给你转学，还联系了钱叔叔，跑去瑞金北村小学探探实地，一切都准备妥当。但是后来，你情绪似乎缓和，也就没有再提。”

  “你六年级刚发病的时候，有天晚上，疼得从床上滚下来，撕心裂肺地喊，妈妈，妈妈，我好疼，我好疼啊！真的是撕心裂肺，我吓得眼泪都出来了。”

  “你初一的时候，在本子上写东西。有天我收拾你的床铺，在枕头底下发现了。打开来看，你写了很多话，最后写着，‘老师讲的这些东西，我怎么也听不懂’，我看了就觉得你特别无助。”

  “还有你高二的时候，抑郁症刚发作，当然我们作为父母是失察。那时你们高中与东大有一个未来工程师的项目，从高一做到高二，要写篇论文结题。你身体和精神状态都非常差，你告诉我你不想写。可是我想，怎么能不写呢？一个是写了这个，或许对升学有帮助，另一个，倘若你不写，我又怎么和你高中的老师们交代呢？对论文的要求又不高，为什么别的孩子都能写，就你不能写？我就逼你写完了。这件事我很后悔。就像你忙保研的那一阵子，就在你住院前，你告诉我，你不想读研了，不想做这一行。我不知道你已经在崩溃的边缘，我想的是，现在没有研究生学历，能找到什么好工作？所以我没同意，和你好说歹说，要你读完它。可是这又有什么必要呢？出路那么多，可以生活的方式那么多，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走到黑呢？”

  “对了，还有旅游的事。初一时，我带你去香港，去迪士尼乐园玩，你浑身紧张，又一直在喊累，结果什么项目都没玩，只看了一个海豚表演。去巴厘岛也是，在海边坐着，也不动，我逼着你去抱着冲浪板玩冲浪，还让你把脚给崴了。我当时不知道你已经有焦虑症，我不理解，我想小小年纪的孩子，怎么会总觉得累？到你大一去张家界时，你也是一直说累得不行、撑不下去，想早点回家，还说嘴里溃烂，这也不吃、那也不吃，引得别人侧目。我想你这么大的人了，怎么还这样不懂事？我完全没有想到，你的疲倦不仅仅有强直脊柱炎的缘故，更是你积累下来的焦虑造成的。”

  “还有你军训。小升初，初升高，高中升大学。我一直没有给你军训请假。我觉得脊柱炎或许不够请假的理由，但我心里想得更多的其实是，你病情控制得也稳定，年纪又轻，应该好好锻炼。我没想过你会硬撑下来，硬撑得这么辛苦，我不知道……”

  “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吧。你和你爸爸一样，不记事。他什么都记一个印象。他是印象派，你是后印象派。但你住院以后，我一直在回想，回想这些我做错的事，没有早点预想到的事……”

  我坐在地板的圆垫子上，看着她，笑着说，既然我都不记得这些事了，说明这些事无关紧要，更不会伤害到我。她看看我，抽了几张纸巾递来，我停顿了一会儿，才接过，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。

  “小时候我打你，你就是不哭，眼泪在眼眶里一个劲地打转，就是不掉下来。都是小时候哭得太少，憋坏了，憋到今天，才让你长大了不断地流泪……”

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21/12/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