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on‘t say goodbye to me

甜蜜(2021/12/4)

甜蜜


1.

  大学本科的毕业典礼,办得远没有高中的轰轰烈烈。拍个照,进礼堂开个会,拿点纪念品,说散就散。我回到宿舍,其他三人已经离开,只余下我的床铺,显得孤单。我本想收拾一下也赶紧走,却有人敲响了宿舍门,一打开,一个同学递进来四块巧克力,说是李某某给的,全班一人一个,饯别礼。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这同学就撤退了,我手里拿着四份饯别礼,环顾四周,很是茫然。

  李某某是我谈了三年半的前任男友,刚分没多久。分手过程很和平,但分完了,谁也不想看见谁。我是暂时没走出来,没习惯生活里突然一人份的空缺;他是迅速地有了新女友,我的事要避嫌。说我有怨气吧,肯定有,但心里更多的怅然若失,都来自于三年半期间我们曾幻想过的未来。年少轻狂,说的话不能当真,但那些要一起去哪儿旅游、在哪儿定居、有一间什么样的二人小窝的构想,还是有些甜蜜过头。每一想到这些已化作泡影,空缺就会变成空落。

  我坐在椅子上,手里捏着四块巧克力,想把它们撂进垃圾桶,又觉得可惜。思来想去,还是都揣进兜里,假装这四块都是给我的,仿佛我对他而言还有些特殊。这只是一点悄没声的小心思,但这么做时,我还是尝到了一些淡淡的、独属青春的苦涩。


2.

  我落座时,王兄和孙兄与我打了招呼,挺热情,陈兄则埋头干饭,一个劲地用筷子夹松鼠鳜鱼。


  我与这三位兄弟,是自小学一年级起便认识的发小。我们曾经住在同一个小区,父母之间也来往密切,每年新年四家都会聚餐。不过随着大家考学,各走各的路,十来年里各家也有各自的安排,渐渐走散,聚餐的频次越来越低,直到高考那一年,我们的聊天群里彻底没了消息,因为孙兄考了一个勉强高于三本的分数,致使孙家人不想说话,其他人家不敢吱声。

  时过境迁,如今孙兄已经摆脱了高考失利的阴霾。他与大一认识的女友齐头并进,一同考取了教资。如今,他女友在一所小学教语文,他则在一所重点初中里担任数学老师兼班主任,二人情投意合,常常一有闲空就换身古装去拍情侣艺术照,发在朋友圈里,虽然孙兄长相似猴,却竟因为满面春风而显出一丝玉树临风。前不久,他还主持了人生第一场家长会,拍照留念,诸事听来看来,无不让人感到他前程似锦、大有奔头。

  我很替他高兴,因为这印证了一次失败的高考并不能摧毁谁的人生,让我感到人生的路很多。于是,我举起酒杯,在这来之不易的发小再聚首时刻,首先祝贺孙兄的爱情事业双丰收,未来大有可期。

  孙兄嘴里说着“哪里哪里”,笑得合不拢嘴,与我重重地碰杯,之后豪迈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

  之后,我又举杯朝着王兄的方向,再道一份祝贺。

  王兄高考考到了北方一所还不错、但他不满意的大学去,经过四年努力,保研保回了南京,来到他梦中情校读研。不单如此,他两天前还与谈了七年的女友领了证。我刚听说这事儿很是惊讶,因为他父母乃至祖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,理论上而言,这种家庭都会趋向于晚婚晚育,结果他却在结婚这事儿上当了先锋。二十四岁,放在从前还算嫁娶的适当年纪,放在当今,年轻人一个个都嫌没玩够、嫌压力大,拖到三十岁不肯领证的大有人在,所以王兄也算逆流而动的典范。我跟他碰杯,问他准备何时办婚礼,还重复了两遍,一定要请我去吃喜酒。王兄身高一米九,却很腼腆,脸一下子就红了个透,仿佛酒精过敏。

   “办婚礼,这还早着呢,我才读研,好歹……等我把研究生读完吧?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摇晃着酒杯,垂着脑袋,“其实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早领证。但是,我爸妈,他俩就是高中同学,从高中谈到大学,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生子。我对象今年考研没考上,准备明年二战,弄得他俩很紧张。他俩催着我把证领了,说是给人家一个保证和交代。他们就怕我读研读着读着变了心。这怎么可能嘛,我们大学期间异地四年都没分,一起回到南京,每周都能见上面,还怕什么。可我拗不过他俩,就索性把证领了。”

  我瞧他满面通红,打趣他,问是不是领证后感觉生活都变得不一样了。

  “快别提了。领证以后,我在实验室做实验都感觉不舒坦。就是那种,你知道吗,就是,做什么事,都不能只考虑我自己了,还得去想别人。一下子,这个压力就变得很大。买房买车这些事都还没压在头顶上,不算当前最要紧的事,再过几年,等这些问题切实摆到面前,那得多沉重。”

  我又抿了一口酒,试图把自己代入到他的角色,但领证结婚对于我而言实在遥远,这种人生大事,不自己经历、而靠想象,是怎样也体味不出其十分之一的。但我左瞧右瞧,王兄虽然嘴里说的是一些犹豫与抱怨的话,实际上脸上满是笑容,他拿玻璃杯往面前一晃,那笑容就像经了放大镜一样,变得尤其显眼,我便明白,他当下是很幸福、很感到甜蜜的。


  最后,应当轮到祝贺陈兄了。但是陈兄自始至终一言不发,一直拿着筷子与越来越小的松鼠鳜鱼干架,仿佛饿极了般一个劲地吃饭吃菜。我举杯,想祝贺他考研考到了中山大学,这对于他本科的学校是一个大的提升,但他还是不看我,似乎这世上、这当下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了。

  陈兄本科过得好像并不愉快。我有朋友与他是同班同学,偶尔聊起,会说陈兄又失恋了,拿着一瓶白酒坐在篮球场边上发疯。陈兄自小便是一个喜欢装腔作势的人,屁大点事也要朗声说出来,叫周围人都知道。那时,他常常做一些古怪的事,比如说喝墨水,伸出舌头来,舌苔上跟蜥蜴似的一片蓝。他还总与我们强调,他某月某日又梦游了,不仅如此,还一口气撞到了墙上。我总觉得他想引起谁的关注,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氛围,所以对他敬而远之。现在看来,十多年过去,陈兄依旧是那个矫情的陈兄。

  饭局临到末了,陈兄大手一挥,说他请客。我们三人面面相觑,知道他心里不痛快,也不与他争。之后,我们四人慢慢走向地铁站,途中陈兄去了两趟便利店,喝了整整两瓶矿泉水,一边喝一边跟我们解释,说那道松鼠鳜鱼放的番茄酱太他娘的多了,甜得齁死人。其实我们没有谁问他,只是在注视着他奔向厕所的背影时,我在心里略略替他责怪了一下饭馆的主厨。


3.

  在一个周日的清晨,阿云把我约到星巴克,话还没说,人先开始哭。

  我不会安慰人,只能先跑去买两杯热腾腾的咖啡。回来时,她已经哭歇下来,我把咖啡推给她。上次她哭这么惨,还是三年前。那时,她与前女友刚分手,原因是两边经济状况不对等,前女友总是疑心阿云嫌弃她没有钱,进而总觉得阿云看不起她,愤而断绝了关系。事是荒唐事,因此不久以后,待她冷静,她说,幸亏分了手,不然后面日子有的折腾。我深以为然。

  阿云终于开始讲述。原来,她谈了两年的男朋友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,就是骗人。这个男生是我与她共同的初中同学,面相老实巴交,怎么看也不会是个骗子。然而,他不仅骗,还事事骗,一骗就是两年。

  具体骗了些什么呢?比方说,他说自己本科读的某一本学校,实际上他就读的是那学校旗下的三本学院,差之远矣。再比方说,他说自己考研,考上了另一所更好的学校,但是为了更贴近她的生活,他选择先休学一年,找些工作,但实际上他既没有考研,也没有正经的工作,而是去了安徽的工地。光这两桩事,已属于不可原谅的范畴,此外大大小小还有若干假话,阿云一样样讲给我听,听到最后,我气愤地差点跳起来。可我晓得阿云是真喜欢他,所以情理上应当安慰,可是安慰什么呢?安慰她“去安徽的工地工作,未必就是搬砖”吗?我想了一想,觉得这话说不出口,更凄凉。

  前天是阿云的生日,我寄了一条银挂饰给她,而她男朋友则寄了几支香水来。这本是如常的幸福,谁知昨晚男朋友一通电话过来,在电话里,对方失声痛哭,把自己骗阿云的事全交代了,还说自己压力太大,实在瞒不下去,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与阿云谈恋爱,甚至连做朋友的资格都没有。阿云人傻了,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,他又带着哭腔说,你能不能等我个七八年,等我段时间,等我混出名堂来了,我们还能在一起吗?饶是阿云那么喜欢他,也没有应声,直接掐断了电话。

  事情讲到这儿,我明白这回不需要我劝。阿云一本本科毕业,凭借自己的努力找了一份很体面的工作,两年来已加了许多薪水。不要说条件不对等,生活态度而言,男方完全配不上她。阿云入社会也有些时日,明白光凭喜欢过不了日子,更何况这喜欢还是建立在许多虚假之上。所以她虽然伤心,但头脑清醒,告诉我她不会傻到去和这人继续谈的。

  我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问她,那你为什么哭呢?

  她惨白着脸,说,我想到以前约会、出去玩,想到这些就受不了。

  我毫无办法。这种时候,那些本来可以继续存活、甚至开花结果的甜蜜,都一下子变作相框里的一张纸,分了手的人就忍不住要去看这相片,看一眼便要为它的不能继续而悲恸,可又要看第二眼、第三眼。

  所以我没有多劝,只是把自己的焦糖玛奇朵也让给她,这个比她手中的卡布奇诺要甜很多。据说吃甜的心情会好,希望这饮品能来点作用。


  哈欠会传染,人的际遇似乎也会传染。

  就在同一个月的月末,我又被阿玉约出来。她也分了手。

  阿玉的恋情我比较了解。她和她前男友刘兄是我高中时的同学,一个坐我左前方,一个坐我右边。阿玉长相一般,但是家境很好,人性格也不错,高中时就深深恋慕打篮球一把好手的刘兄。某年刘兄生日,阿玉送了个钱包给他,那个价格于高中生而言可是巨款。刘兄收是收了,但是对于阿玉的表白,只说要努力学习考大学,不谈恋爱。不过事实上,刘兄也没好好学习,我在这儿写卷子,他就在我右边偷偷玩手机,纯粹找个借口。

  但是,大一时,不知怎地,这二人忽然就成了。阿玉欢天喜地,找我说了许多甜蜜的事,深知刘兄性格的我却吓得不轻。我很严肃地问他,你为什么突然喜欢上阿玉了?高中时你不是反复拒绝的吗?你真的喜欢她吗?刘兄跟我生气,说他就喜欢阿玉温柔体贴,性格贼好,觉得我的质疑是侮辱。“侮辱”二字一出,我立刻噤声,在我看来,比这更严重的说法,只有“我拿我祖宗如何如何发誓”。我便祝福了他们的感情。

  如今,刘兄到北京读研,遇上一位白富美,说是如同找到了灵魂伴侣,两个人聊得非常投机,聊着聊着滚上了床,所谓灵肉皆契合。刘兄也不想脚踏两条船,立刻和阿玉提了分手,并且坦白了自己的新邂逅。阿玉不能接受,表示自己会等他回心转意,他就反复强调,二人不会再续前缘,让阿玉千万千万别等他。

  我一听,说,你等等,转头怒而发消息质问刘兄。 

  刘兄毫不避讳,爽快承认,说都是他的错,但是他遇到了更好的,不可能放弃,再回来找原来的。他说最近他的父母身体健康出了问题,他心里烦得很,可是这些事情他和阿玉约会时,却感到说不出口。他觉得阿玉满脑子都是肤浅的事,生活的沉重她不懂得。这话说得好像别人的生活里就没有事情需要忧心一般,我平生最反感一个人说“这痛苦独我一人明白”,所以隔着手机屏幕,我对刘兄发出了鄙夷的冷笑。

  关掉聊天软件,我安慰阿玉,痛骂刘兄。

  阿玉没说等不等,转而和我说起他们约会的故事。明明是幸福而美好的往事,却越说越凄惨,越说她哭得越厉害,我递纸巾都递不过来。

  临告别,我给她一个拥抱,她却自顾自地说,她还要再试试,再等等试试。我目送她远去,心里只觉难过,不知她能依靠那些甜蜜的过往,痴痴地等到几时。


4.

  我坐在办公室靠窗的位置,临中午休息还有十分钟。我的方案终于写完,交上去,先告一段落,于是我打开手机,翻了翻朋友圈。

  年纪越长,旧识之间便会越行越远。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关心往日那些朋友的生活了,他们也许久未与我吐露半字。我一条一条动态地翻过去,又忆起从前,每一件事都恍如隔世。


  孙兄与他的女友订了婚,似乎不久就要办婚礼。我看照片里,二人依旧幸福,只是孙兄的脸不那么尖嘴猴腮了,看着似乎胖了些,更好看。

  王兄不喜发动态,最近一条是转发了一个虚拟主播的直播间。我感到意外,但想起他曾说起生活压力增大,也许这是一个解压的方式吧。

  陈兄则完全没有消息。我一翻通讯录却发现,原来是他把我给删了。

  我叹了口气,只觉得陈兄如此全无必要。我想象中,他过得或许还是那样不顺,那样的需要借酒浇愁。

  至于阿云和阿玉,两个女孩都早已走出了曾经不顺的恋情。她们有了新的对象,新的生活,于是发的动态终于从悲伤变为了喜乐。阿云常常发去海边、迪士尼乐园与歌剧院游玩的照片,她一向喜欢这些,站在一旁的男生我不认识,但似乎也很乐在其中。阿玉则去了一家大公司工作,认识了一位家境也十分好的男性,点进她的空间,都是二人在高档餐厅用餐的记录。

  我很是高兴,于是点赞,默默送上祝福。

  所谓生活,大概就是由不断的相遇与别离组成的。分分合合,合合分分。大家都走着自己的轨迹,偶尔相交,偶尔并行,擦肩而过,留下一些影子。我想,也许大多数人都会找到与自己长久并行的人,但并行也有终点,终点会分你早我晚,于是终究必须独行。我只祝福所有努力前行的人,到最后的那一刻,回望身后,都会感到这些相遇与别离如一阵春风中的百般滋味,又如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水,流淌进你我的怀里,带来长久的安宁与平静的幸福。


  时钟终于指向十二点整。我拿起椅背上的大衣披上,匆匆走向楼梯。

  这时,我伸进口袋的手摸到了一块软乎乎的东西,我顺手掏了出来。

  原来是一块巧克力,不知在我兜里存放了多久,已经化得变了形。

  我左瞧右瞧,思考了半天,才想起这巧克力的由来。这时,那个人的面庞模模糊糊地浮现在我脑海,带着一点令人怀念、但已然遥远的笑意。我想起了他姓李,但是李什么,我不大确定。

  一楼的大厅里,男友向我招了招手。我看见正午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,十分的亮堂。

  于是,我剥开巧克力的塑料外皮,把里面的东西吃了。齁甜。

  吃了这巧克力,仿佛做了彻底的告别,如一阵温暖的风吹过耳畔,带走了粘在头发上的一片草叶。之后,我奔向男友,拉住他的手,脚步轻快地朝门外走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全文完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21/12/4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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