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on‘t say goodbye to me

海八无常出差记(2021/12/5)

  海八无常出差记


  我是一名无常,大家都称呼我为“海八无常”。

  世间往往只知白无常与黑无常,二人深厚的友情在阳间阴间都很有名,闻者无不动容,尊为七爷与八爷。在古代,中国还没这么多人时,每逢有人过世,还是两位爷亲征,一人耷拉着舌头,一人铁青着溺死的脸,唱着“阎王要你三更死,绝不留人到五更”,就把人带来了。

  但是人口数量爆炸式增长,如今每时每刻去世的人都有好些,黑白无常分身乏术,故向阎王请求增派帮手。阎王爷心想,也不好直接在底下乌泱泱的魂灵里抓壮丁,一是没时间研究其人品性,二是人家未必乐意,说不定急着投胎,于是一拍脑袋,去要了鸟类的魂灵。他听说鸟类中有鸦科,最为智慧,又想鸟的魂灵必然习惯了在高楼大厦间飞高飞低,是很好的公务员,便定了下来。

  所以,我本是一只海南八哥。这才是“海八无常”称呼的由来。


  今天撂在我桌上的,是一张清单。上面印着五个人名、照片与地址,还写明了工作时段。此时刚入申时,我必须得在酉时之前把这五人都带来。

  “这回麻烦你,都不是什么正常死去的人。”我的上级是寒鸦无常,他行色匆匆,刚从阳间回来,“你就当这是出一趟苦差,回来我替你和七爷要加班费。”

  我一听要加工资,立刻叼起清单,振翅而飞。


  第一位死者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。他患有老年痴呆症,膝下子女生活繁忙,雇佣了护工看护。护工是个五十多岁、受教育水平很低的女人,端屎倒尿的事儿做多了,就觉得该加薪水,结果她漫天要价,老人的子女无一肯出这个钱,于是,从昨天起,这护工一声不吭溜回老家,把胡乱做的饭菜堆在桌上,就当自己仁至义尽。

  但是这老人也不是饿死的。我飞到他住的老楼顶上,发现这一整栋楼都被烧空了,外面还拉着警戒线。我又顺着清单看,原来有人故意纵火,虽然火势蔓延不快,别户人家都及时逃了出来,但老人没人管,就活活烧死在里头。我看见他的魂灵痴呆呆地坐在房间的角落,角落里有一具烧成炭、面目全非的尸体,约莫是他自己的。他垂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,然后一挪屁股,坐在了自己的脸上。

  我飞过去,化成人形。我的人形是一个虚幻的年轻女子,说起话来也温柔婉转,往往能哄得人们都心甘情愿地和我走。

  “老人家,你可知道你遭受了什么?”

  “......火,火。”他不看我,流着口水,勉强应了两声。

  “对,你家呢,被火烧没了。你看,这四面的墙全都烧得焦黑,里面的东西都烧光啦。我叫海八,是特意来带你去新家的。虽然我不晓得你的新家会是什么模样,但一定比这副光景好。”

  老人呜呜哎哎了半天,似乎有话要说。我看了眼手表,暂且耐心地等,等了一会儿,他颤抖着手,往楼下指了指。

  我很疑惑,见他执意要为我指明那个方向,就飞到楼外,一层层地往下看。

  这一看,不得了,原来在二楼的角落还站着个魂灵,是个蓬头垢面、正在手舞足蹈的中年男子。我一飞近打量,觉得面相眼熟,掏出清单,此人竟是我第二位要去领路的死者;再一看清单后面写的死因,原来这人就是纵火犯,他吸毒,妻离子散,近日终于耗光全部钱财,觉得人生无药可救,便准备自焚,但他觉得一个人走过于孤单,所以刻意把火势弄大,想拽几个倒霉蛋当赴死的伙伴。我甫一靠近,就听得他语调欢快地自言自语“四楼死了个傻老头,哎呀呀……”,显然非常满足。

  我生前也是一只良善而正直的鸟,从不做偷盗、打劫等等的恶事,见到邻家小鸟要被什么大鸟叼走,我还会冲上去与之搏命。我一身正气,岂容得这种人?我从身上拔下一根黑色的羽毛,变作一支墨笔,唰唰唰地把这个人的信息栏都涂黑,权当这人不存在。

  “老人家,来。”

  我握住老人的手,他笑了笑,化作我身上一根耀眼的白色新羽。

  我瞧着二楼的男人仍然在原地蹦蹦跳跳,满心期待地等着谁去接他,心里冷笑一声。孤魂野鬼,阳间不容,阴间不收,果真是好结局。


  第二名死者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。我到她身边时,她人躺在浴缸里,一缸子尚且温热的水都被血染红,再一看她两条胳膊,都割得一塌糊涂,深深浅浅数十道划痕,那刀片就落在浴缸的底部。

  她的魂灵瘫坐在浴缸边,虽然流着泪,但似乎解脱。

  我看她可怜极了,便仔细端详清单。清单上写,姑娘母亲很早离世,之后跟着父亲过活,但是这父亲酗酒好赌,常常回家都是深夜,一身酒气地揪着姑娘的头发,把她从床上拖起来、拖到狭小的客厅,举起瓶瓶罐罐和凳子椅子,就对着她一通砸与打。我看到这儿,又去瞧浴缸里那具瘦而苍白的人形,果真是浑身上下青青紫紫,全是新的与旧的淤血。

  我问她,你现在解脱了,要与我走吗?

  “我和你走,但是等一等,拜托你帮我一件事!”

  我顺着她指的路,在她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一封折叠得很小、藏得隐蔽的遗书,打开来,尽是对她那一无是处而残忍的父亲的控诉:家暴,拿学校给她资助的钱去赌,骂她无用、“不如去卖”,甚至真的动了心思要把她往不干不净的地方送。姑娘说,她父亲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,要是他赶在别人前面发现了自己自杀,一定会把她房间搜一遍,看看有没有对他不利的东西。她央求我把遗书递出去。

  我很为难。虽然我想帮她,但是递给谁呢?我站在浴室的窗槛上,俯视人来人往的街道,不知要往何处递。

“他,他!”姑娘忽然激动起来,指着一个穿着制服的人,“你把我的遗书递给他,他是警察,之前帮过我一次!”

  眼瞧着这个面相憨厚的警察要走进一处桥洞,我赶紧飞过去,在他脑袋上重重地落下、用喙敲了敲他的脑袋;他大叫一声,似乎被我指甲锋利的爪子抓得生疼,趁此机会,我把遗书往他伸上来的手上一丢,纸方顺势滑落。之后,我稍稍飞远,注视着他的举动;警察拾起那一方小小的遗书,展开,读了没两行,便从口袋里掏出对讲机,一边喊着什么,一边朝女孩的家奔来。

  等我回到女孩的身旁,警察已经在大门外,哐哐哐地砸门。

  “你能帮他开门吗?”

  我朝她展示了一下我漂亮的双翅,表示不能。

  她愣了愣,噗嗤一笑,轻声说对不起,便随我而去。


  第三位死者是一位乞丐。他冻死在市中心医院的围栏边。

  他是一个残疾人,膝盖以下都被截去,左臂也从手肘处截断。我读清单上的信息,原来在五年前,他尚且完好无损,只因夜里过马路时被一个酒驾的人撞飞,自此人生完全改变。那酒驾的人是官二代,他老子想尽一切办法保他无虞,最终连警察局的门槛都没踏进去。至于伤者,他当官的爹付了手术费用,又给了些安抚费,想私下了了,他不肯,便被威胁。不久之后,他本贤良温柔的妻子,突然带着女儿离他而去,亲戚无人愿意帮忙看顾,几经折腾,他终于流落街头,凭着一只垃圾箱里找来的旧滑板“行走”,在医院门旁清唱,唱歌,以乞一些生活所需。

  我到达时,他的身体早已僵硬,在那儿蜷缩成一团。过往的行人离他半米远,围观作三层;围观一会儿,觉得没趣,便走开一部分,很快又有新的群众补充进来,于是人群始终保持着三层。

  他的魂灵坐在人群的正当中,很平静,但目光逡巡,似乎在寻找什么。

  我飞到他身体旁边,众人惊呼,以为我是乌鸦,来报丧,觉得不吉利,纷纷后退了两步。

  “你在找什么?”

  他见到我,并不惊惶,反而眼里有了光,似乎寻到了救星。

  “我在找一个小男孩。他应该是住在这家医院,穿着病号服,坐着轮椅,由他妈妈推着出来放会儿风。他昨天经过我这儿,送了我好大一捧花,说是别人送他的,他选了最好看的一束给我。我想谢谢他。”

  我闻言,展翅高翔,想从高处寻找。我晓得时间已经很紧迫,但这事不容推脱。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,我来回盘飞几圈,终于看见一个小男孩,坐在轮椅上,由他妈妈推着,徐徐地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而来。

  “你想怎么谢他?”

  乞丐愣了一下,露出难过的表情。

  “我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给他。”

  我嗅到一阵清香,环顾四周,见到一树腊梅,正在不远处盛开。

  于是,我飞过去,费了好大的力气,折下一枝,其上花朵晶莹剔透。

  在男孩路过人群时,我将腊梅枝抛到他的腿上,他小声地惊呼。我见任务完成,便越飞越高。已在我身后化作白羽的乞丐,显然也看到了这一情景,十分满足地叹一口气,陷入浅眠。


  最后一位死者,是个一岁多的小男孩。

  我到达现场时,他还没有完全死去,正在地上奶声奶气地喊,妈妈,妈妈。我慢慢飞近,就见他幼小的魂灵慢慢地挣脱了他的身体,茫然无措地站在一旁。周遭一阵嘈杂与喧哗,突然有人扑上来,探他的鼻息,然后拨通了120;还有人指着一旁的大楼楼顶,喊着凶手在那儿,一群人便冲了上去。

  我展开清单,男孩的死因终于慢慢地显示完全。他是在和妈妈逛蛋糕店时,被一个陌生女子抱走;这女子直奔旁边废楼的顶层,毫不犹豫地将他扔下,仿佛扔一件行李。我对这如晴天霹雳、毫无道理的死因感到困惑,于是也去到顶楼,要看一看做出这种事的是怎样一个疯子。

  顶楼上,一个穿着深粉色羽绒服、身材肥胖的女人,被冲上来的人群围住,一个年轻男子上前,拽住她的双手,以防她逃跑或者跳楼。这女人也不挣扎,两眼冒出吓人的光,一个劲地问,那孩子死了没?人们或许也感到毛骨悚然,没人接她的话,许久之后,才有人骂她毫无人性。女人一听这话,立马明白那小孩是没命了,便完成了夙愿一般朗声笑了起来。钳制住她的小伙看不过去,吼她,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,她也不答。这时,楼下传来了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,凶手一听,笑得更欢。

  我觉得她是一个疯子,是那种死了以后也不会有鬼差愿意接的疯子。但我晓得在人世间,在这种事情里,她不能够是疯子,否则人定的法律就要保护她。她打着一把严实的保护伞,那保护伞就叫精神病,允许她可以不以命偿命。

  我回到地面上,男孩的年轻妈妈正跪在旁边,伏在他幼小的身体上哭泣。围观者无不落泪哽咽,都回过头去,不忍卒视。不远处,急救车与警车的顶灯已经在闪烁,眼看着就要来到近前。

  我在这震天动地、悲伤至极的哭声中,犹犹豫豫地去牵那孩子的手。孩子甩开我的手,走上前去,张开双臂,说,妈妈,妈妈,我要抱抱。

  饶是我未经人世间百般,见此情景,也感到悲戚,流下泪来。人们常常觉得鸟没有情感,不知痛苦,因为他们见不到鸟儿流泪。但我们并非没有心肠,我们在面对同一种最大的悲剧时,流下的泪也与人无异。

  孩子一直在喊妈妈,可是妈妈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。我感到无助,只能强拉过孩子的手。只一瞬间,他便化作我翅膀上最柔软、最为雪白的一根羽毛,随着我振翅高翔,发出一阵呜呜的、如同微风般的哭声。

  在飞走之前,我见警察已经将凶手押到楼下,要进警车。

  我俯冲过去,拉了一泡屎在那胖女人的脸上。

  我做不了别的,我悲哀地想。连她活着的同类都不能制裁她,连他们制定的法都要护着她,我又能做些什么呢?


  我回到工作桌前,一看手表,早已过了酉时。

  不远处忽然有人重重地咳嗽,我一瞧,是八爷铁青着脸过来。

  “海八,你晓得你做错了什么?”

  我背过手,把清单捏成一团,一边往后退。

  “我晓得。我做了一点干涉现世的事,而且还严重地超了时。”

  “那你觉得我应该给你这一趟出差怎样的评定?”

  八爷的语气已经十分不好,我明白他是真的动了怒。

  于是,我赶紧跑到三途川边,从身上拔下四根白色的羽毛,轻轻吹一口气,便变作了四条雪白的、由羽毛织成的小船,那四位的魂灵都安然地躺在其中,浅浅地呼吸,做着人世间的好梦。我一振翅,吹起一阵温和的风,于是这四条小船便慢慢地出发,又越来越快地飘远了。

  我目送他们离开,再送上我心底有些悲哀、又有些希望的祝福,便要逃开。

  “七爷!七爷救我!”

  我一边在这并不寒冷的阴间狂奔,一边寄希望于七爷听见我的求救。但是八爷紧追不舍,我怕是逃脱不了这一次的责罚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全文完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21/12/5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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