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风不止

  今天读完了《银河铁道之夜》短篇故事集中所有的故事。我沉浸于宫泽贤治所描绘的、如今再也难寻的静美自然，同时被他所追求的世界深深打动。

  曾有人问我，他的故事都在讲什么？我读之前很担心我也读不懂，但一旦开始读，我就和他书中那些心怀慈悲的人物一起不停地流泪。我能懂。

 他的故事有两大主题。

  第一个主题，是孤独，即没有人能陪谁走到最后，每个人都要独自行走。这是《银河铁道之夜》中的主旨。最终版文中在康贝内拉消失，只留下象征死亡的黑色天鹅绒时，乔万尼“从座位上一跃而起，像是怕人听见一样把身子探出窗外，拼命捶打胸口，痛哭失声”。在他得知康贝内拉溺水而亡后，他曾想告诉对方的父亲“我知道康贝内拉的去向，我一直和他同行”，但他的喉咙“堵住了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”。第三版则讲得更为明确与直接。在康贝内拉消失以后，银河列车上出现了一个象征真理的人，他说，“你在哭什么呀？是因为你的朋友不知去哪里了，对吧？他啊，今晚真的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。不管你再怎么寻找，也找不到康贝内拉了。“乔万尼说，“啊，为什么？我和康贝内拉说好了，我们要一直一起走的！”此人回答，“啊，是的，大家都是这么希望的。可是事实上是不可能一直一起走的啊。所有人都和康贝内拉一样，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。”在其他作品中也有同样的表现。

  但在“永恒的孤独”这一主题的基础上，宫泽贤治认为，虽然不能一直同行，但是只要我们走在为大家谋幸福的路上，最终都会在某一处殊途同归。接《银河铁道之夜》第三版，象征真理的人并没有在“总有一天都要离开”停住，他接着说，“所以，你要像刚才想的那样，去为大家寻找他们最大的幸福，并且尽快和大家一起抵达那里。只有到了那里，你才可以和康贝内拉一直一起往前走。”之后，他向允诺一定会这样做的乔万尼传授了他应当做的事，即努力学习，去辨别信仰的真假，去探明这个世界的真理。同理，在《雁童子》中，虽然雁童子告诉父亲他希望“所有人都不独自离开”，但最终他还是离开父亲，去了天界，这一情节表明了“孤独”，但在文末，讲述“雁童子”这一故事的老僧人说，“其实你我只是在沙漠边缘的泉畔碰巧相遇，共同度过了一段时光，但我认为这并非可以轻忽的小事。我们看似是两个偶遇的旅人，互相全不了解，然而终究都应踏着善逝所示的光明大道，至于彼之无上菩提境。就此别过，后会有期。”之后，老僧人和“我”朝相反的方向踏上了寂寂荒原。这也表明了宫泽贤治认为所有的同行都有意义，而人生的最终目的地应当是以善为义、为众人谋求幸福，这样便会殊途同归。

  第二个主题，是“为众人的幸福献身”。这个主题简直贯穿了他绝大多数的作品。《银河铁道之夜》中，一个吃小虫子为生的蝎子被鼬鼠追赶、掉入水井，临死之际它悔过，悔过自己杀生许多，悔过自己不如刚才让鼬鼠吃了、让其多活几天，最后乞求上帝让自己用自己的生命为大家谋幸福，变为了天蝎星座，照亮天地。《夜鹰之星》的结尾同样，吃了许多昆虫的夜鹰感到杀生的罪过，并在最后冲到天际，以燃烧四散的身体变为了耀眼的星。《古斯柯·布多力传记》中，布多力最终为了避免冻灾使得无数家庭离散，牺牲自己去触发火山喷发，温暖了下一个年份。在《不畏风雨》这首诗中，宫泽贤治则十分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人生目标：不计较一己得失，明辨是非，帮助有难的邻里，即便被唤作傻瓜，不求赞誉也不觉苦，“我啊，愿意成为这样的人。”

  宫泽贤治是一个完全的圣人。他不仅在文章中这么写，他还身体力行，完全实践了他的信仰。他出身于富商之家，自小就对悲惨生活的农民心怀同情，大学毕业后，他倾力于为农民讲授农学技术、提高农民生活水平，并最后成为真正的农民，与农民同甘共苦。他白天耕种，晚上为农民上课、教英语与农业知识、讲故事或者办音乐会，最后在三十七岁因为过度劳累与营养失调染上肺病，早早去世。他生前的选择不为人理解。很多人觉得他所作所为不符合一个富家子弟的身份，觉得他像失意而躲在乡下的文学青年，因为他写了近百篇童话与许多诗歌，但生前只有一篇拿到稿酬，其余自费出版却无人问津。

  造就宫泽贤治“永恒孤独”的人生观的事件，当属1922年其妹妹的去世，这件事让他非常悲伤，直到自己去世前才似乎释怀（见《灵魂归处》注释《春天》及《春天变奏曲》）。而他心怀慈悲、宛如圣人般的性格，一方面受到了佛教的影响（他们全家自祖上便是虔诚的佛教徒），另一方面确实自幼对农民生活的不幸耳濡目染、多有感悟。

  在我向父母介绍宫泽贤治时，我母亲说“这是被佛光照过的人，一般人不能活成他这样，否则会疯”。我没有说什么反驳的话，因为我自己即便曾有过想做慈悲之人的心，却也因为心智不够成熟坚定而半途而废，但正因为是凡人，才对圣人无比感佩。

  在此记录宫泽贤治的座右铭：

  世界がぜんたい幸福ならないうちは個人の幸福はありえない。

（没有世界全人类的幸福，就不可能得到个人的幸福。）

  真希望能与宫泽贤治先生见上一面，我衷心这样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