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on‘t say goodbye to me

告别之歌(已完结)

  1.

  每次谈起为什么要当记者,我都会说同样的话。“高中的时候读了由著名记者所写的《日本世相》系列报道,被他发掘所谓'时代表情'与'桎梏的结构'之大胆敏锐所打动,从那时起我就想做一个不断探寻深入国内时代问题的记者。我要去做那第一个发声的人。”不过,自打工作,一直到进入这家报社,我始终茫然,似乎离当初的雄心大志越来越远,以至于回答上司刘总编时,我只是心虚地背了这段说了许多年的台词。

  “那你从业这些年,有没有什么发现?”

  “没有。我好像有过什么发现,但和它们擦肩而过了。有一阵子我因为某种碰壁变成了愤青,不知道该怎样正确说话,之后我就不太想思考太多。”

  “所以理想就这么回事?真没出息。”

  “我也不想。骗别人,骗自己,但还残存一点希望。”刘总编向来口直心快,是一个对人对己都毫不留情的人,所以我只感到熟悉的不甘,并无羞耻,“那刘总编呢?您干这行干了二十多年,有没有什么经验之谈?”

  她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敲打一通,没回答我。据说总编曾写过许多专题报道,天天自我加班,但那些报道几乎全部夭折,不是打回就是被半路喊停。我很好奇刘总编的专题都写了些什么,可大家记不大清,只说好像和学生有关。我瞥了一眼她上锁的大抽屉。有一回我瞧见她从那儿拿出来厚厚一沓稿子,翻来覆去地看,又小心翼翼地整理收纳。我猜那就是她所珍惜的专题报道,很神秘。

  此刻已晚上八点多,周围的座椅都空着,只有我和刘总编的头顶亮着灯。我百无聊赖地走到窗前,一把推开窗玻璃,外面街道的嘈杂喇叭声与近在咫尺的淅沥雨声一并涌了进来。我反坐在椅子上,望着那些荒凉而璀璨的灯光争相闪烁。我奔走在大街小巷,撰写着发生在这里的故事,仿佛这样我就能窥见许多人的生活一角。可我走得太快,人们遮掩得太多。在法院工作的昔日同窗在聚会上喝得烂醉,哭着说他见识到了好多人性之恶,每天都在这些黑不溜秋、洗不干净的东西里沉浮。他觉得身为记者的我应该也能看透人心,痛心疾首于人的种种恶行,可我并没有底气这么说。

  “你很闲吗?还是在思考你理想的大议题?”

  “没。其实我工作完成了,但不想回去。”

  “那就临时给你加一份工作。”

  总编干脆利索地把笔记本的屏幕转过来,上面是一则不知名网站报道的小新闻,上书昨天本市十六中的一个女生跳楼自杀。三言两语,没有配图。

  “高中生自杀?”我勉强打起精神,用手机拍下网页画面,“高三压力大?成绩下滑,被老师批评?还是家庭出了问题,父母离异?”

  “这就是你的任务了。”刘总编大手一挥,“去吧,去追寻你的理想。”

  

  这算什么追寻理想?

  学生自杀的确算一个时代问题。下至小学,上至博士生,学生自杀事件越来越多,主要原因是学业压力大、家庭环境出现问题和遇上没有师德的老师三类。有一阵相关报道很频繁,在各大论坛引起了广泛讨论,各骂各的,共同结论就是新时代学生心理健康急需关注。任何话题都有一个热度巅峰,过了巅峰,大众的注意力与同情心就会一齐转移,再发生类似事件时,会用“屡见不鲜”与“哪儿都有”来形容,就此略过。其实事态并没有因此得到缓解,但人们腻了,以至于而今一个学生的死亡只配一篇角落里的报道,无人关注。

  虽然我满心都是对刘总编的抱怨,认定报道此事只是徒劳,但十六中离我的租屋不远,一路走去又赶上学生晚自习放学,便姑且顺路打听打听。

  “你们好,请问一下高三9班放学了吗?我是来接妹妹的,今天下雨。刚才门口等了半天也没见着她人。是不是拖堂了?”

  被我问到的两个女生面面相觑,倒也没有怀疑我的身份,说,9班班主任好像留他们班的人开班会,要一会儿才结束。

  “这个点开班会?”

  “你妹妹没和你说吗?就昨天的事。”短头发的姑娘去买烤冷面,说话的长发姑娘把我拽到远一点的地方,有点避人耳目的意思。

  “她说有个同学跳楼了,但是没说为什么。我担心她会有心理阴影,没敢多问。”

  “我觉得不用太担心吧,那个女生是从附近的烂尾楼上跳下去的,没有学生看见。”

  “所以那女孩儿为什么跳楼?总觉得这种事发生在这么近的地方,怪难过的。”

  “我俩是12班的,不太清楚。不过我高一的时候和她都是生物社团的,所以有加QQ好友,聊过几句。她成绩不好不坏,家里一直是奶奶带她。我还特地看了她的空间动态,最近几个月风平浪静,前天晚上还分享了一首音乐呢,你看。”

  说着,姑娘打开手机,指着一条动态。一个头像是水彩风海滩的用户分享了音乐《Farewell Song》。我一看这曲名,心里一咯噔,但女孩儿大概知道我在想什么,贴心地拿出耳机,让我先听再说。出人意料,这首曲子竟然很是欢快明朗。女孩说这好像是什么动画的结尾配乐,故事的结尾大家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。

  这下我陷入了疑惑。

  “那自杀的原因……”

  “我也觉得奇怪。不过我们听说她是受欺负了,但也只是听说。我们学校还算不错,我想象不出来她能被怎么欺负。像电影里那样书桌被乱涂乱画、在角落里被人拳打脚踢或者抢钱?要有这种事,早就被发现制止了吧。”

  “那为什么班主任要给他们开班会?”

  “安抚一下心情?毕竟再过半年就要高考了。”

  说完,短发女生拿着双人份的烤冷面跑来,两人与我道别,共撑一把小伞走远。

  我又等了半小时,等到一群行色匆匆的学生。我上前想要问点什么,但临场发挥失败,学生很警惕,大概看出我是个好事的记者,于是无论如何也没人肯谈及班会的内容和同班同学的死。临末了,一个小个子的女生似乎怒不可遏,冲我吼了一句“打听别人的死就这么有意思吗”,我感到羞愧,让开了道。她怒气冲冲地走过我身边,瞪我一眼。我瞥见她胸牌上的名字,姓张。走在前面的学生们朝这儿张望,但很快就扭过头快步离去。

  

  当学校里的灯光一点点消失,归于黑暗与寂静,我终于踏上了归途。雨越下越大,但雨声没有入耳。我戴着耳机,全程在单曲循环那首《Farewell Song》。不知怎的,死者长什么样、死在哪个具体的位置、又遭受了怎样的经历,在一切尚未明晰的时候,我从这首欢快且指向幸福的告别之歌中渐渐听出了死志。我隐约意识到,这个故事并不想被轻易忘记,于是加快脚步,想好好准备明天的采访。可就在我踏上公寓楼的台阶时,我无意中点开了音乐评论区,在一众抒情与点评中,有一条在悄无声息地告别。

  ——“信已经送到漂流邮局。祝你来生幸福。”

  我望着留言日期发愣。正是今天。

  

  2.

   “我受够了。成绩好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是吧?这就叫素质教育?”

  “不好意思啊,昨天晚上实在太生气了,就发了一条没头没尾的帖子,一觉醒来看到大家的回复,我觉得还是说清楚一点好。我高二,是女生,班上有个常年考年级前三的男生,还是学习委,他仗着自己成绩好干各种龌龊事,老师也不管。他猥琐得要死,轮到他管眼保健操的时候就趁机摸女生的屁股,女生骂他他就用很脏的话骂回来。有个女生打了他一巴掌,第二天学校里就开始疯传这个女生在外面卖,一查源头是有人在贴吧匿名曝光。说是曝光其实就是一段字,根本没有证据。高一的时候这男生请假体育课,偷偷用班级电脑上贴吧编造谣言,被中途回来拿水的我发现了,所以我一看就知道这又是他干的好事。所以我这次直接在班上说是他干的,他说有本事你拿出证据,我就去要求调监控,但学校觉得我没事找事,根本不加理睬。那男生胜利后,就天天带着他的几个跟班骂我,见到我就骂,想方设法地用语言侮辱我。太脏了我就不放上来了,我老家亲戚争老人遗产打架时都没用过这么脏的词。”

  “老师根本不管。也活该我上了个所谓的好学校,大多数老师只会青睐成绩好的学生,据说手底下有一个能上清北,他们就可以领万把块钱的奖金。没办法,我们小地方,顶多二点五线城市,要我说三线都不如。今天我逃课了。有人在我的桌上粘口香糖,太恶心了。这几天他们骂我越来越难听,贴吧上开始传我的谣言,说我在化学实验室里和男生做。这帮人就是蠢,就是坏,就是没事干,没有半点证据的话,只要他们高兴,就能传得到处都是。被传在外面卖的女生昨天被班主任叫去了,回来一直在哭。她成绩不好,几百名开外。我也不怎么样,估计下场一样。我不打算忍气吞声。反正我也不想上大学,我爸妈天天吵架,根本没心思关注我。我只想赶紧远走高飞,去别的地方,去大一点的城市。当然在远走高飞前我必须要给这个人一点教训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对吧?”

  “我回来了。谢谢大家的劝导与建议。但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,我昨天拿着刀去学校了,水果刀。被他传谣言的女生里有人割腕过,更何况他给我们造成的伤害远远不是一个割腕就能总结的。我打心底觉得这种人渣,哪怕脑子聪明得能拿诺贝尔数学奖,都该死。可是我明明心里恨他恨到真的想捅他一刀,在拿出刀的时候却动弹不得。周围人尖叫着跑开了,那个人也吓得退到墙角,明明是大好时机。最后我只是一直发抖,刀掉到了地上,之后就被老师喊去面谈,有警告我退学的意思。虽然我不在乎退不退学,但你们说得对,考上大学去别的城市上学扎根的确是一条路。唯一的问题是我爸妈好像谁也不想负担我上大学的费用,我只能指望暑期打工赚够。不然还是直接退学去别处工作的好。”

  “我受不了了。我没法冷静解释发生了什么。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去派出所却得不到帮助。那条巷子没有监控。没人相信我,没人关心我。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。我随时都可能做出极端行为。谢谢善良的大家。有类似经历的朋友,我觉得,也许我的行为能激起一点水花。不用点力窗户纸是不会被捅破的,只有真的出了事,盖不住了,他们才会慌张,才会露出心虚的表情。很多人一生最受关注的时候都是刚死的那几日。要是人们能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、侥幸过活就好了。可惜这终究只是奢望。”

  “我觉得还是不要死的好。

  “小学的时候我第一次遇到霸凌。那会儿我成绩好,反应快,考试总是满分。其他女生就说我长得丑,孤立我。三年级的时候,她们说,你要是能背着某某从班前门走到女厕所,我们就和你玩。我孤独太久,就答应了。但我很瘦小,背不动人,摔倒在地,下巴磕在水泥地上,缝了五针。六年级时,我生病了,坐了两个月的轮椅。当妈妈推着我去学校和许久不见的同学一起拍毕业照时,站在我身后的几个人小声地嘲笑我,说你残疾啦,你活该。当时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只能笑。当我开始做康复训练时,我和父母提起这件事,但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,反而大声批评我走路姿势的怪异,肩膀一高一低,说我丢人。

  “大学时,我又遇到了霸凌。那会儿有设计课与绘画课,我因为有些美术基础,所以被老师选为两门课的组长。组里有个女生,她懒,一天到晚都在打游戏,于是作业一塌糊涂,有时候就会在点评阶段被老师拎出来,与我的作业做横向对比。久而久之,她很讨厌我。她开始拒绝接受我这个组长分配的任务,当众说我聪明得让她感到恶心,有时在电梯里碰到她,她都会尖声让我滚出去,说看见我就烦。此外,她还和她的五个舍友散播我的谣言,说我为了让自己有好成绩私底下帮老师打杂、奉承老师,说我的设计都是抄的别人,说我曾宣称自己就是不招人喜欢的类型,所以根本不在乎人际关系。谣言越传越多,越传越离谱,等我从朋友那儿得知真相时为时已晚。课设小组的人谁也不再和我说话,我被排挤了出去。许多人躲着我,仿佛从没认识过我。类似的事情直到本科三年级,她沉迷网恋、没空编排我,才渐渐停息。但那会儿我已经没什么朋友了,每天只是缩在角落里,低着头,小心翼翼地做着我的功课。

  “半年前我进了精神病房,原因是重度抑郁和焦虑。我在大冬天时跑到人迹罕至的湖边自杀。后来我做心理治疗,医生说我的抑郁症病史很长,追根溯源,很可能从小学就开始了。我无法反驳。因为小学高年级的时候,我就常常躲在房间角落,没有任何理由地哭泣。

  “不过,出院以后这段时间,我觉得好些了。我因为住院休学,现在和下一届的人一起上课。没人认识我,没人针对我。远离了压力源,我渐渐能平静专心地做事了。最近我投插画给一个杂志,得到认可,也拿到了报酬,虽然不多。现在我还时不时地回想起割腕的那个冬日。我庆幸那时被人救起。所以,我觉得如果多坚持一会儿,撑过某段时间,找到机会逃离那些人,应该就会慢慢走向幸福,会有好事发生吧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没有好事会发生的,没有。死就是解脱。”

  “我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。你能得此幸运,我祝贺你,并且祝福你以后更加幸福。我也不是在劝人去死,我比谁都希望世上再也没有这种事。我只是真心这么想。我正在写遗书。明天我就要走,如果我没有走,我就回来把这条回复删了。看了你的帖子,我一时间开始期待奇迹的出现。如果奇迹会出现就好了。拉住我吧,别让我掉下去。”

  

  我盯着电脑屏幕上这些出自不同人之手,却诉说了同样无助处境的帖子,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我起身,去厨房给冲一杯速溶咖啡。

  这个论坛的名称就叫“Farewell Song”。昨日,我循着那条音乐评论去了本市唯一一家漂流邮局,从那儿找到了跳楼女生的绝命书。那封信的内容支离破碎,一时难以拼凑出事件全貌,而那个不知名的送信人则在信的末尾留下了只言片语,以及这个论坛的域名。我虽感到这顺藤摸瓜式的追踪过分顺利,却因为好奇暂放怀疑,进到这里一探究竟。

  尽管论坛的首页是一张日出的照片,但论坛中帖子的内容却让我感到窒息。这是一个校园霸凌受害者倾诉、求助或是留下绝笔的地方。从小生长在一线城市里,享受了父母与老师们十几年保护的我,从未想过校园霸凌竟会如此常见而猖獗。我粗略地翻了一下帖子的页数,有几百页,而每过几分钟,就会有新的回复或帖子出现。肢体暴力,语言暴力,冷暴力。成绩好与差,长相美或丑,家境富裕或贫困,都有可能被霸凌。当我又翻到一个宣布自己坚持不下去、将要自杀的帖子,看到楼主后续再也没有回复,只有匿名用户上传了一张报道初一男生跳楼的新闻截图作结,我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。我反复阅读着他留下的最后一行字,仿佛多看这句话一眼,就能看见站在某处楼顶,男孩张开双臂、如同雨燕准备起飞般的模样。

  后来,夜深时分,万籁俱寂,我又打开了十六中那个女孩留下的帖子,再次阅读。

  

  “在海浪上跳舞:我现在很想死。可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死。如果我就一声不响地死了,那些人一定会继续抹黑我。之前偶然得知了这个网站,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用上。我把所有的事都写在这儿吧。

  “我爸妈在我小学时就离婚了。他俩不管我,我是奶奶带大的。我家的情况离贫困就一步之遥。高二的时候,我想省住宿费,所以尽管家离学校远,我还是选择走读,每天早上四点多起来赶校车。

  “走读开始不久后,我努力学习有了回报,连续两次月考在年级前一百,以前都是三百多名。我很高兴,但是有一天我在食堂吃午饭,原来宿舍的五个舍友围过来,问我为什么走读。我不是很想让别人知道我家的情况,怕人家觉得我想要同情,所以我就说有个表姐恰巧在我学校附近租了房子,我就住过去了。结果她们很大声地说,才不是,你就是嫌我们打扰你学习!我还没来得及解释,她们就继续用那种半个食堂都听得到的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地说,什么'明明你才是最喜欢说话最吵的那个'、'我够注意的了,开门上厕所都踮着脚'、'你是不是乱跟别人编排我们了'。我一下子懵了,根本没这些事!其他班的同学都看过来,我一下子站起来,急着反驳,结果不小心打翻了汤碗,汤溅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身上。我刚准备说对不起,那个女生就很夸张地叫了起来,其他几个人吼我,说'你再怎么讨厌我们也不能把汤往人身上泼吧'。我手足无措,一边说对不起,一边找餐巾纸,想帮忙擦擦,但那个女生直接哭了,她们几个一起跑了出去。

  “然后我地狱一般的学校生活就开始了。先是有人在我书桌抽屉里塞鸡骨头,或者倒剩菜剩饭。在食堂里吃饭时,老有人在路过时撞我一下,把汤泼我身上,然后哄笑着跑走。天气热的时候,我来不及收拾,坐在教室里都能闻见自己这一股馊味,周围人就把桌子挪得离我远一点、再远一点,在课间和自习课上指着我笑,还有人直接让我'有多远滚多远'。我知道这些都和之前那件事有关,去找那个女生郑重道歉,说我真的没有那么想,也不是故意的,她当时笑着说,没事,她不在意,结果这种欺凌变本加厉。我不知道她回去后和其他同学说了些什么,肯定不是好话,同学们觉得一切都更加坐实了我的罪行。

  “其实光这一件事就让我身心俱疲,但不止如此。周围同学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我的家庭情况,开始说我是'没人要的'和'要面子还满口谎言的穷鬼'。原来宿舍的几个女生有事没事就问我'能不能假期带我们见见你表姐',隔壁班两个猥琐至极的男生看见我就用恶心的腔调说'你在哪儿坐台赚钱啊”。后来,我们班有个女生偷偷把手机带到教室,吃完午饭后回来发现不见了,宿舍那些人斩钉截铁地说是我干的,带头搜我的书包,还要搜身,要脱我的衣服。那女生的手机其实是被班主任收走了,她在班会上被点名批评,可没有任何人向我道歉。此后,但凡有人丢了点钱,都会立刻质问我。有时候我觉得她们根本没丢钱,只是想找我茬罢了。我一边被诬陷成惯偷,一边在食堂吃便宜的饭菜时被人奚落寒酸。所有的这些我都一个人承担。我不敢告诉奶奶,奶奶身体不好,有心脏病,我不能让她担心。我也没办法向老师求救,不仅因为我说不清楚,那些人也不会留下任何证据,更因为老师们比起我的心理健康更在乎我飞速下滑、变得比原先还差的成绩。

  “我完全变成了一个'差生'。每天上学浑浑噩噩、提心吊胆,每次考试都在班里和年级里垫底,被所有科目的老师当众批评或者抓去面谈。明明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,但欺凌却没有停止。他们早习惯把我当沙包,一不开心就欺负我发泄。算算时间,已经大半年了,我居然能忍这么久,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。

  “今天是我的生日,奶奶给我了一点钱,让我买点我喜欢的吃的。我小心翼翼地把钱揣在兜里,等到放学,可还没出教室门就被堵住。又是那一出宣称自己钱被偷了要搜我身的戏码。于是这一点钱也被抢走了,他们说是'还债'。我刚才在路上蹲着哭。我不敢回家。我怕看见奶奶。我只要想起我在房间里做作业,奶奶放轻的脚步声,我就受不了。奶奶当清洁工的工资很少。我对不起她。她一直很信任我,很少不过问我的成绩,怕给我压力,让我尽力就好。可是我现在能上什么学校?最差的大专?还是连大专都上不了?她把我从小养到大,什么好的都紧着我,我呢?我呢?我想死,想到我死后奶奶会很难过很难过,我就试着阻拦自己。可劝自己不要死这个行为本身就让我更加痛苦。这是最后一根稻草。我不能去想更多。我发现只有死出现在脑子里时我才能获得平静。我想要平静。

  “网吧的管理人是个好人,在我的恳求下允许我免费用一刻钟的电脑。一刻钟以后我就走。”

  特岙沙滩的日出:楼主还在吗?冷静好吗?我可以帮你!把你们学校的地址告诉我,明天,最迟后天,你们当地的记者就会去你们学校采访,到时候什么都藏不住,欺负你的人会受到惩罚。你冷静!”

  在海浪上跳舞:你是版主吗?谢谢你,但我觉得没用。学校有的是办法来掩盖,这些学生串通一气,互相掩护。所有学生都比我有钱,还有人父母是地方官。其实我求助过媒体,但是没有记者理会我。这就是没有价值的新闻吧。

  “话说版主是住在T市吗?我很喜欢特岙沙滩,是T市最好看的沙滩。我小时候去那里玩过,但现在很久没去了。听说那儿最近新开了一个'漂流邮局',专门投递'寄不出去的信'。真想去看看。”

  特岙沙滩的日出:是的,我就在T市工作!你能告诉我你在哪儿吗?我现在就去找你!你私信我地址,我现在就出发!你就呆在网吧那儿,可以吗?你想去沙滩的话我们一起去,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,好吗?”

  “在海浪上跳舞:谢谢你,但是我决定了。我有一个愿望。我正在写一张明信片,一封不知道写给谁的信。这张明信片我珍藏了好久,放在书包的夹层里,很好看。我想拜托你帮我把它送到漂流邮局。这或许没什么意义,但就是我的愿望。马上要到时间了,我把网吧的地址发给你,定时发送,到时候你和柜台的人说一声,他就会转交。那会儿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世上了。

  “在这里,我还是要把宿舍那几个人的名字写出来。为首的叫张莉,其余几人分别是顾雨彤、唐悦、王宇青和陈晓澜。虽说好人常常没有好报,但恶人必有恶人磨。祝她们不得好死。我看不到她们遭报应的那一天了,但那天肯定会来吧。不然这世上的公道就太少了。

  “我走了。再见。”

  “特岙沙滩的日出:你现在就发给我!”

  “特岙沙滩的日出:楼主在不在?回复我一下!私信或者帖子都可以!”

  “特岙沙滩的日出:总会有办法的!只要活下去,努力活下去,总会有好事发生!”

  “特岙沙滩的日出:我收到地址了,五分钟内就到,你一定要在那儿等我!我把地址贴在这里,如果有朋友在这附近,能不能帮个忙?找一找精神状态不稳定、走在街上的女高中生,找到的话打这个号码联系我!谢谢!”

  “特岙沙滩的日出:你在哪儿?

  “特岙沙滩的日出:我把地址删掉了。

  “特岙沙滩的日出: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吗?我能不能在你们生前做到些什么?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一个个放弃,毅然决然地赴死吗?”

  “特岙沙滩的日出:即便如此,我还是会想办法让这件事被公众所知。我不会让你的死与你挣扎留下的痕迹被人轻而易举地抹掉。哪怕一时间实现不了,只要我不停地去做,那一定会有希望,会有曙光,会有实现并且变好的那一天。”

  “特岙沙滩的日出:信已经送达漂流邮局。祝你来生幸福。”

  尔后无人回复。时间停留在“幸福”的结尾,之后的空白如同一声叹息。

  

  清晨时分,我带着女孩的信重返海滩。

  漂流邮局像一个寂寞的火车站台。人们独自来,又独自去。站在那儿,耳畔除了循环往复而永恒的海浪声,只有笔尖在纸张上书写的沙沙声。

  我再度审视这张意在告别的明信片。它的正面印着傍晚海潮与落日景象,宁静柔和,有些深邃。那背面的字迹娟秀而平静。

  “我从没如此明白人为什么会在某一刻选择自杀。精神上的痛苦蔓延到身体上,我总是无休止地头痛欲裂。想到我即将解脱,我的头疼也有了一瞬的好转。在这一时刻,我不想谈论那些我无法原谅的人。我觉得这十七年的人生总的来说很幸福,我记得许多人对我的好,还有我唯一的至亲,我的奶奶。我很自私,但我顾不上太多了。如果她知道了真相,一定会跑去学校讨说法吧。到那时,只是我的孤立无援转移到奶奶身上罢了。但永远被蒙在鼓里会不会更痛苦?我想不明白。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,不想了。我喜欢大海,小时候有什么难过的事,我就会来海边。浪打在礁石上像玻璃一样碎掉,很好看。所以我买了这张明信片,希望你能帮我送到漂流邮局。《Farewell Song》真是一首好曲子。希望有一天一切会变好。”在这段话的末尾,女孩用水笔画了个挥手的卡通小人,代替了“再见”。

  而在明信片的角落,在论坛里允诺实现她最后愿望的人,用深红色的水笔写道:

  “一定会有那一天。”

  我摸一摸这字迹,力透纸背。

  临走时,我把明信片放回原处。它正面是邮局敞亮的落地窗,一眼望去就是沉默的大海。虽说离春天还很远,但好歹先面朝大海,心怀希望。

  

  3.

  从前天起,我就在试图联络论坛版主“特岙沙滩的日出”。从刘海燕的帖子回复中可以明确此人就在本市。“日出”留下的联系方式在刘海燕自杀后删除了,我只能寄希望于私信。我表明我的诚意与目的,恳求他助我一臂之力。不久前我终于等到了回复。她说愿意帮我,并解答了首要的问题,即这个论坛创建的契机。她发给我一个链接,那是近十年前的一条帖子,似乎是论坛创建后的第一条帖子。她说,你看了就明白了。

  发帖人正是“日出”本人。


  2011/12/24

  “《Farewell Song》是我女儿生前最喜欢的音乐。我还记得她第一次放给我听,等待我评价时那期待的神情。但当时我只是不耐烦地说,这什么玩意儿,电子音乐吵得我头疼,然后扭头走开。有这样一个不懂得关心女儿的母亲,她一定很失望吧。我一直都是这样,沉浸在自己失败的婚姻里,一心扑在工作上,急于用事业的成功证明什么。如果我能早点放下这种自尊,能早点明白她的心情,能多陪陪她,能在她求救的时候帮助她,她一定不会这样毫无留恋地离我而去。

  “女儿离开我已经有三个多月了。这三个多月里,我用尽一切办法想为她伸冤。拜托我的媒体人脉进行挖掘报道,向警察求助,上访市政府。没用。我到学校门口拉横幅,贴大字报,跪在地上恳求每一个可能知道真相的学生和老师。没用。那些霸凌我女儿的人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进派出所,倒是我,因为影响治安被关了进去教育。我是个无能的母亲。自以为在工作上有所建树,其实都是虚的。当心虚的学生、不想引火上身的教师、全力维护脸面的校方,联合盲目相信孩子或明知孩子犯错却无条件掩护的家长,一堵墙就垒起来堵在了我的面前。别说多方势力,就算是单拎出对方的一个家长,我也比不过。官大压人,哪儿都有他们疏通的人脉,他们打点好一切,让我走投无路。

  “就在几个小时前,我的上诉被驳回了,理由是证据不足。我不知道怎样才算证据充足。也许称得上'充足'的证据根本就不会让我拿到手。

  “这个论坛是大学同学帮我开的。我本来想用这个论坛来为女儿伸冤,但事到如今,我好像只是想记录点什么。虽然无论我怎样竭尽全力,无论我最后做到了什么,我都无法赎罪,无法让女儿回来,但我不可能放弃。这是我余生唯一要做的事。”

  2012/1/20

  “两天前,我被拉进了一个家长群。大家的孩子都遭受过校园霸凌。许多家长都很早注意到了孩子的情况,成为他们反抗霸凌的坚强后盾。我真羡慕那些家长啊,他们的孩子还活着。但或许囡囡也曾经羡慕过那些孩子有理解自己的父母。想到这儿我就只有无尽的愧疚与后悔。

  “大家积极地为我出谋划策。这可能是囡囡出事以来我遇到的最愿意帮我们的人。我知道有些人断了和我的联系是迫不得已,也知道有些人仁至义尽,已经麻烦了他们太多。所以我问了很多次,这样帮我真的好吗?他们说,一定要帮。虽然现在还没有找到突破口,但我多少振作了起来。

  “其实群里有一个同样失去了孩子的单亲爸爸,据说前不久还在打官司。但是我进群到现在,谁也没联系上他。”

  2012/2/1

  “大家说想帮助更多的孩子和家长,但不知道有什么渠道和平台。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论坛。与其只是我自己记录悔过,不如把这里变成一个校园霸凌受害者都能交流、互相帮助的地方。我把网址发给了各位家长,很快就看到了新的帖子。我设置了之前一直空白的首页背景。这张照片是囡囡十五岁生日时,我俩去特岙沙滩拍的日出的照片。囡囡喜欢日出,小时候画儿童画的时候最常画的就是日出。黄色和橙色的蜡笔,还有一点红色,涂一个半圆,再绕着圆画很多圈。”

  2012/2/15

  “之前说的那位单亲爸爸,被证实上吊自杀了。他没能坚持到这场漫长的官司的结束。

  “我想我能理解他。我也曾一心寻死。囡囡是我生命的全部。同样被殴打致死的那个男孩,想必也是这位爸爸的全部。无论醒着还是做梦,眼前都是孩子的身影。生活没有任何希望。想为孩子讨一个公道,但没有孩子的世界让人日夜煎熬,无法忍受。也许我还能撑一撑。”

  2012/3/1

  “校方坚称囡囡是被校外几个小混混打成重伤,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而死,丝毫不肯承认我拿出的证据。那几个小混混就是程露的跟班,拿着她的钱,帮她干脏活,出事时再帮她顶罪。囡囡给我发的最后一条消息,就是说自己没忍住、在学校里和程露吵了起来,之后很担心自己被报复,因为她看见过程露和小混混们围住其他人的场景。囡囡想让我去接她。我看到消息赶过去已经迟了。她发消息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半,急救车到的时间是六点。仅仅半个小时里,这些混账就把她打得面目全非、内脏破裂。法庭的确把小混混都判进去了,但真正霸凌了囡囡近半年、导致囡囡死亡的程露,无论怎样都是无罪。当然我知道还有几个跟着她浑水摸鱼一起欺负囡囡的,那几个人我同样无法原谅,但最无法原谅、必须受到惩罚的就是用当官的爹妈当后盾、有恃无恐的程露。我要继续上诉。”

  2012/3/20

  “囡囡都写在了日记里。

  “程露和那几个女生是个小团体。她们看不惯谁,谁就要遭殃,所以班上人都很害怕。如果有人被她们盯上,为了不跟着遭殃,还有学生会加入她们的欺凌。先是撕作业本,扔教科书,把文具盒扔进垃圾桶,接着就是各种各样的谩骂,从'满脸痘的猪'到'丑得要死的矮子',之后就是隐藏得很好的肢体暴力。假装路过的时候用力地踩她的脚,打篮球的时候把她挤到地上、趁机踩两下,在囡囡玩双杠的时候冷不丁地把她推下去,发箍和夹子会戳伤头皮,满脸是血。孤立就更不用说了。她在篮球场上跌倒、胳膊上划伤,所有人都装作没看见她。英语课上要求几个人组队做作业,永远都是她落单。

  “如果囡囡一直默不作声地忍下去,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不对劲,而不是等到她忍无可忍、在学校里当众反抗,她应该不会遭此毒手吧。囡囡其实一直是一个开朗而且勇敢的孩子,也很单纯。所以她一定觉得,只要把事情说明白,世间自有公道。我想我心底有一部分为她的勇敢感到骄傲,但又总是想她要是不那么勇敢就好了。我做媒体人这么长时间,我没能告诉她一件事。世上的公平公正总是长久缺席,或许本来就没这种东西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一二年六月份的时候,网站曾被封过几次。自主招生、综合评价和高考挨个来,可能是网站的内容传了出去,她家人觉得影响到她考学了。我们不断换着域名,直到十月份,论坛才重新稳定。”

  “程露考学成功了?”

  “去了985。至于怎么去的,我不清楚。谁知道是不是哪个农村孩子的成绩被偷偷换了?据我所知,程露的平均成绩只勉强够一本,但她的家长说女儿是'超常发挥'。从那以后,我很长一段时间心灰意冷。我对小地方官威的不可动摇感到沮丧。我卖掉了囡囡曾经住过的房子,辞职,一个人来了T市。T市有囡囡喜欢的特岙沙滩。我本来想跳海一了百了,但最后没跳。几个月后,我找了个报社,重新开始做媒体方面的工作。一个老同事给我寄来一份报纸,上面有着官二代犯罪的追踪报道。他说,如果是大城市的话,或许就会有希望。他建议我再相信一次媒体的力量。”

  看着“媒体的力量”五个字,我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,心中五味杂陈。

  “那媒体的力量发挥作用了吗?”

  

  2017/2/18

  “我一直有在关注程露的事,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在大学里干了什么。本性难移,恶人就是恶人。高中的事情没让她长任何记性,或许囡囡的死早就被她抛在脑后,或许她根本就没觉得愧疚过。

  “程露大三时用刀捅了同班的一个女生,女生重伤住院。程露试图用父母的官威与人脉、一大笔钱和更多暴力的威吓让人闭嘴,但毕竟大学不在原来那个小地方了,她父母的能力有限,正当她准备毕业时,那女生的家人忽然起诉,证据样样俱全而确凿。那女生家里并不富裕,父母也只是普通上班族,但似乎有同学挺身而出,说服了自家当官的父母,帮那女生一起搜集证据。前两天一审结束,判程露故意伤害罪致二级重伤,获刑五年。

  “我对程露霸凌行为的升级感到震惊。高中时还知道雇打手,大学时竟然自己上阵。伤害那女生的原因,只是那姑娘看不惯她小组作业什么也不做、坐享其成的行为,告诉老师,希望区别打分。几番询问下,我才知道她大二时去美国交换半年,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留学生臭味相投,回国内后就常有出格的行为。

  “我等待最终的判决。”

  2017/7/1

  “又是一段时间没有来论坛。

  “程露的二审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。五年有期徒刑不变,她已经进去服刑了。

  “我以记者的身份去看望了被她重伤的那个女生。那个女孩离康复还很遥远。她遭到了毁容,肾脏破裂严重,不得不手术摘除。尽管她身体上的伤已经很重,但她精神上的恐惧更甚。她说话说不利索,不能很好地表达所思所想,像个正在学语的小孩。一天中,她会有一两次忽然昏倒,或者因为听见窗外的一点动静大声尖叫,瑟缩到墙角。与大学有关的词汇都是禁语,那会让她止不住地流泪,甚至自残。我离开之前曾想告诉那女孩憔悴的父母,我的孩子也被同一个人伤害过。思考良久,我没有说出真相。也许说了以后,那位母亲不会再想'为什么只有我的孩子遭受这种事',会和我抱头痛哭。但我心里很难过,很嫉妒。同样遭受了暴力,她的女儿还活着,囡囡却已经离开我了六年了。所以我艰难地祝女孩早日康复,从那儿逃走了。

  “这段时间我没有再写有关校园霸凌的报道。我很茫然。我回想起那几年上诉的无果,我翻看着被打回和叫停的新闻稿。我觉得心里很空。我其实没有为囡囡讨回公道,程露是因为另一桩暴行被判刑的。为什么囡囡的死不行?说到底,五年有期徒刑太少了,她就应该被判处死刑,一命抵一命。可是我做不到什么。事情好像就要这样结束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和媒体的力量无关。虽然挺身而出的那孩子的正义感与勇气不可或缺,但打败权势的终究是更大的权势。所以我再度提笔写霸凌相关的专题报道,并且努力运营这个论坛。虽然至今我的报道依旧没引起重视,而论坛里一些来不及帮助的孩子常常让我感到无力,但我总鼓励自己再等一等。”

  “我也是在T市工作的媒体人,我理解你。既然我也开始做这个专题,我希望能和你通力合作。”

  “合作吗?放在一个月前,我会答应。但现在我有别的事要做。”

  “别的事?”

  

  2022/9/9

  “今天是囡囡的忌日。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
  “前段时间,我看了一部海外的电视剧。剧里主角在侦探事务所工作。这家事务所接的工作是帮人们追踪调查加害者。许多年前犯下罪行的人,从少管所或监狱出去后,有反省吗?他是否做出改变,不再是一个恶人?身为受害人或是受害人家属,我可以原谅他吗?在电视剧结束的时候,我陷入了恍惚。我的老同事近几年总是劝我要开始新生活。他说,尘埃落定,但我不甘心就这样结束。在恍惚后,我忽然明白,问题就在于'原谅'这两个字上。

  “于是,我抽空回了一趟伤心地,只为确认程露的现状。我四处打听,得知程露本性不改,回来后沦为了小混混之流,游手好闲之余,以欺负学生为乐。她的靠山父母本因为案件受到了冲击,几年后不知为何又拥有了权势。小地方终究是小地方,就像打扫房间时扫帚够不到的角落,如果做得不彻底,灰尘只会不断增多。

  “我无法原谅她的父母,无法原谅她,无法原谅窝藏包庇他们的那座城市。我永远无法原谅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我很佩服美国的一位父亲。他的儿子遭到性虐待身亡,他在犯人被押出法庭时,掏出枪打死了他。德国有一位母亲,在进入法庭之后连开八枪,打死了杀害自己女儿的犯人。”

  我望着这一段令我震悚的话,一时间大脑空白。在我反应过来之前,“特岙沙滩的日出”发来了最后一段消息。

  “如果你想把囡囡的事写成专题报道的一部分,那就去十中找他们心理咨询的李老师。她能帮到你。这样囡囡的死就会被更多人知晓了吧。作为母亲,我希望她被记住。谢谢你。”

  之后,无论我怎么呼唤,对方都没有再回应。


  4.

  “我的小名也是囡囡。所以刚上高中,遇到刘晓旭的时候,我们很快就成为了朋友。我俩身高差不多,兴趣爱好也相近,总觉得对方就是另一个我。我喊她'囡囡',她也喊我'囡囡'。

  “高一结束时,我学文,她学理,分开了。文科班和理科班之间隔着两层楼,所以我们的来往就减少了很多。不过一逮到能出去玩的机会,我俩照旧黏在一起。有什么大事小事,我们也会打电话或者发信息,向对方倾诉。

  “但是自从高二上学期期末考后,学校按照平均成绩重新分了快慢班,事情就开始变糟。我们那儿是个小地方,小地方的官在大城市人眼里是芝麻官,但在本地可以呼风唤雨。我刚进高中的时候,就听说学校里有几个背景很硬的学生,人人避之不及,不想招惹。我很幸运,直到毕业都和这些人没有交集,但晓旭撞上了程露。程露的爸妈是那种,你死乞白赖地讨好,就可以给你不求上进的亲戚在本地安排一份好工作的人。

  “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晓旭为什么会成为程露那帮人的目标,我想晓旭自己也不明白,因为她曾数次问我‘为什么会这样’。现在想来,对于那种人来说,什么无聊的小事都可能是她找茬的理由,也可能根本不需要理由。她遭受的霸凌你应该也从她妈妈那儿听说了。说实话,第一次从她妈妈那里接过日记,看到晓旭留下的描述时,我已经倍感压抑,无法再看第二遍。我无法想象晓旭亲身承受这些事时是怎样的感受,哪怕她是我见过最坚强勇敢的同龄人。

  “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有三件。第一件,是在晓旭向我求助的时候,我害怕地选择了敷衍和搪塞。第二件,是晓旭妈妈希望我出庭作证时,我拒绝了她。第三件,是我自私地想忘记过去的一切而逃到这里,浑浑噩噩度日,直到我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、想帮助晓旭讨一个迟来的公道时,程露已经因为另一桩暴力事件被判入狱。当我无意中得知晓旭妈妈也来到T市,并且为了帮助同样受到校园霸凌的孩子开设了Farewell Song论坛时,我鼓起勇气去见她,痛哭流涕地悔过。受伤最深的人尚且没有放弃,甚至还在帮助同样受苦受难的人,我有什么理由继续什么也不想地苟且度日?那之后,我考了心理学研究生,毕业后来学校当心理咨询老师,同时帮助晓旭妈妈一起运营论坛。我们设置了求助专线,求助信箱,尽力在每一条看见的帖子下留下建议与安慰。或许以你的视角来看,会觉得论坛的氛围过于压抑。是的,受霸凌者分布全国各地,有些人我们来不及救,还有些人知道论坛时,已经伤痕累累,就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活到那一刻,之后的人生都是停滞、等待治疗的状态。这都是我们能力不足所导致的,但我觉得,未来应该会变好。至少我们都在往积极的方向努力。”

  另一位长大的囡囡坐在我的对面叙说,不知不觉中红了眼眶。

  “对不起,我一股脑说了这么多。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,没处说。你刚才说,是要做一个有关校园霸凌的专题报道吧?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?”

  “其实我也是刚开始做,手头的资料很散。我听了你的话,忽然感觉我的思考不够深。总觉得自己写的稿子里只有批判,却没有分析根源,也没有提出解决方案。”

  “不用妄自菲薄。你看,鲁迅的文章不也都是批判,没有提出怎么解决吗?社会问题一向如此。光是提出来、揭露,让黑屋子里的人看见窗户漏进来的一丝光,就已经是向前走了一大步。”

  我赶紧摇头。现在的我,远没有资格说自己是炬火或是光。


  “不过,我的确有些想法,想说给你听。不是从专业的角度,只是我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体会。

  “很多霸凌是可以被及时制止的,但有一种名为‘冷漠’的东西,让霸凌得以猖獗,直到失控。

  “近年来,我总能听到一种声音,认为变得冷漠是人变成熟的标志。听到舍友半夜在走廊里哭泣,却假装没听见。看见因职场骚扰而痛苦的同事,却假装一无所知。如果有人冲出来,挡在被欺负的人的面前,想主持公道,就会被嘲笑多管闲事,嘲笑幼稚。不要去管,因为这不关你的事;不要去管,因为你一个人的力量什么也改变不了。上次我下班时,碰见一个骑车摔倒在地的小孩,她的妈妈还在斑马线的那头焦急地等红灯。我眼睁睁地看着周围行人那样多,却都只是瞥那孩子一眼,就神色匆匆地离开。这种冷漠是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?各扫门前雪是一句源远流长的俗语,但我依稀记得,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,周围的人们还没有这样胆小。

  “霸凌者的素质差,霸凌者的后台硬,霸凌行为太过隐蔽。我们常常把霸凌归咎于此。但其实,再大的官威,也抵不住人群的力量。有时候,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,就会有第二、第三个人跟着站出来,渐渐地,人会越来越多。但是冷漠的学生,冷漠的教师,冷漠的校领导,冷漠的家长,乃至冷漠的社会力量,每个人都不想当出头鸟,每个人都怕惹一身骚。于是冷漠导致了全场静默,静默则是永久的静默。

  “冷漠像是一个越来越明晰的时代特征,但我祈祷不是这样。”


  临走时,我把我和晓旭妈妈的聊天记录给李老师看。我问她知不知道晓旭妈妈要做什么,人在哪里,她只说,那个人在做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,便拍了拍我的肩膀,轻轻关上了门。

  

  5.

  “喂?”

  “喂?啊,刘总编,您打来得正好!我正要跟您汇报十六中跳楼女生的调查和采访结果!我现在在去办公室的路上,但要汇报的内容有点多,我就先电话里和您说一部分,拜托听一下!”

  “小陈,你等一下——”

  “十六中跳楼的女生叫刘海燕,在高二到高三期间受到了以其原舍友为首的同学的霸凌,起因是她选择走读后成绩提高,受到了同学的嫉妒。霸凌包括往她抽屉里倒剩饭、朝她身上泼菜汤的直接暴力,嘲笑其家境、污蔑她偷窃并造谣她是坐台小姐的语言暴力等等。后来霸凌不断升级,同学以怀疑她偷钱为由强行脱她衣服进行搜身,在生日时抢走了她奶奶给她的一点买礼物的钱,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她在生日当晚十一点半,爬上距离学校不到两公里的一栋废弃大楼,从六楼顶楼跳下,当场死亡。

  “刘海燕在跳楼前曾逗留于大楼旁一家网吧,网吧管理人允许她免费使用电脑一刻钟,于是她登录了一个名为‘Farewell Song’的校园霸凌受害者论坛,在其中发帖,记录了全部事情经过,并清楚地写下了原舍友的姓名。为首的女生名叫张莉,母亲是十六中高一的年级主任,父亲是本市地税局的局长。其他几个女生家庭也比较富裕,唐悦的父母是公务员,不过官职不大。在第一次采访时,张莉对记者的打听表现得很义愤填膺,我一度以为她是富有同情心的学生,因此在看到欺凌者姓名时我非常震惊。第二次采访时,面对‘是否承认霸凌行为’及‘为什么要假装同情刘海燕’的问题,她面无表情地回答‘没参与过霸凌,说到底根本没听说过有霸凌这回事’,并斥责我‘身为记者却血口喷人,为死去的同学难过是人之常情’。其余四名女生中,有一名拒绝采访,剩下三人的回应大差不差,坚称‘没听说过刘海燕被霸凌’,并让我别再打扰她们,‘有事问老师去’。同班同学中大多数人都说‘没什么好说的’,只有两个学生表现出犹豫,并发给我信息,说‘刘海燕被霸凌得很严重’,同时让我‘务必不要说是她们讲的’,我追问细节,但无果。昨天我约了该班班主任进行采访,但对方很不耐烦,在几度否认班上存在霸凌现象之后,以教学任务很重为由离开了。”

  “果然无论过多久、在哪里,都是一样啊。”沉默良久,刘总编开了口,“不过真亏你能找到这个论坛。”

  “其实这是个巧合。”我快速描述了那段颇具悲剧与浪漫主义的追踪,以及论坛里帖子内容之触目惊心,“我没想到校园霸凌事件这么多,以前我只是略有耳闻,以为并不严重。这些学生有的忍气吞声、终于撑过了艰难时期,有的还在煎熬之中,有的则已经自杀。当然我宁愿相信他们得到了及时的援助、走出了阴影,所以没再更新帖子,但有几个人的死通过比照日期、新闻报道和帖子透露出的信息,基本能确定。”

  这一次的沉默比先前更长。

  “你想怎么做?”

  “我想深挖下去。不只刘海燕这一个人的遭遇,我想报道更多学生遭受的名为校园霸凌的痛苦,最终让霸凌者无处躲藏。Farewell Song论坛是一个窗口,我想借助它进行广泛的搜集。我之前还没有做过像样的专题系列报道,现在我想好好地做一回。我决定以'校园霸凌'为主题展开行动。这可能会耗时很久,拉很长的战线,但我做好了心理准备。”

  “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?”

  “老实说,我不知道,这是此前没怎么接触、几乎陌生的领域。但是做起来应该就会明白些什么。”

  面对我的回答,总编不置可否。


  下了出租车,我一边举着手机,一边在楼梯上飞奔。我迫不及待地冲进办公室,却发现空无一人。

  “总编?您不在办公室吗?我还有些细节想当面讲给您听,您什么时候回来?”

  “小陈,我电脑密码是20110909。你把我电脑打开。”

  “啊?您说什么?”

  “你打开。D盘里有一个叫‘专题’的文件夹。”

  我一头雾水,但还是照做了。

  “我看到这个文件夹了。要打开吗?还是?”

  “我这些年所有关于校园霸凌的专题稿,以及相关的资料,都在这里。纸质稿和速记笔记在大抽屉里,没锁。这些都交给你了。我写了十年,十年也没能写出足够分量的报道,但我觉得我的努力还是有些价值,不会白费。你写报道的时候可以参考它们,不仅仅是参考内容,还要参考我写在便利贴上的分析。为什么这篇报道失败了,为什么被喊停了。时机,措辞,人脉,你要注意所有的方面。”

  “您说慢一点——”

  “在右边的抽屉里,有一本褐色封皮的小本子,里面是你在撰写报道时能求助的对象。有民间反霸凌组织,有做霸凌研究的学者,有心理医生,还有很多从霸凌阴影中走出来、愿意谈起过往的人。我给他们都添加了备注,还比较详细。你记得随身带,一定能派上用场。”

  我打开抽屉,拿起那本写的密密麻麻的联系簿,忽然察觉到了什么。

  “总编,您在哪里?我现在去找您,当面说可以吗?”

  “抱歉啊,我有急事,一会儿就要没时间了,我赶紧把我要说的话说完——”

  “您在哪儿?”

  “——你在我电脑上登录Farewell Song论坛,自动登录的账号以后就拜托你运营了。密码我写在了联系簿的最后一页,要是哪天自动失效了,要记得密码在哪。然后,我想把首页的标题换掉。不能再是‘Farewell Song’了,那是我对囡囡长久以来的思念,但是告别之歌终究是告别,论坛应该让更多的人远离‘告别’。我不能再因为私心,而让论坛的用户更感悲观。你帮我想一个好的标题吧。”

  我定在原地,没有动作。

  “不好意思啊,小陈,把你卷进来。”

  手机另一头传来刹车的声音。

  “再见。祝你一路顺风,祝你实现理想。”

  她挂了电话,徒留我呆坐在椅子上。


  天色已暗,只有这顶上的灯亮着。

  打开窗,窗外依旧满目荒凉的璀璨,依旧是听不见声音的沉闷。

  我回到刘总编的工作桌前。一条微信消息弹跳出来,是一张照片,拍的是某家星巴克的店面。我辨认出那个叫程露的人。她正翘着二郎腿,在玩手机自拍。我闭了闭眼,关上了消息框。

  这时,一阵欢快明亮的乐曲忽然响起。

  是《Farewell Song》。

  我四处寻找,发现是大抽屉里总编的另一部手机在响。这部手机有些年头了,屏幕上显示“妈妈 来电”。当电话铃声响了十五秒时,对方挂了电话。突如其来的静默中,只有“99+条未接来电”的提示明亮到刺眼。我拿起手机,底下是一枚相框,里面是总编和她的囡囡的合照。两人站在特岙海滩上,面朝大海,为即将升起的旭日欢呼。

  我从另一只打开的抽屉里拿出水果刀的刀鞘。只有刀鞘。我想削两只酸苹果,但刀鞘毫无用途。于是我举起一只红润的苹果,闷头咬了一大口下去。


  全文完

  2022/9/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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