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on‘t say goodbye to me

雪境(2023.4.15)


  雪境

  

 1.

  今天是星期五。穿着军绿色棉衣的人们抱着巨大的木箱,脚步沉重地爬上十六级台阶。三周前的暴风雪凶猛,把运货电梯吹故障了。医院暂时不想修缮,因为今年的暴风雪比往年都更厉害且频繁,维修费已经超了预算。他们在高塔的顶部装了一枚硕大的滑轮,用缆绳吊起一块厚实的钢板,要求所有的物资都要搬到离地面两米高的钢板上,由机器嘎吱嘎吱地拉上去。运货人不懂为什么钢板不能着地。医院宁愿费劲砌一个大水泥台子,也不肯换几根长点的缆绳。我也不懂。

  我躲在黑灯瞎火的电梯里,透过金属门上的一个裂口往外窥探。风雪把电梯砸得稀烂。我身后有一个大洞,近人形,像有人被风压硬生生吸了出去。我头一天来这儿时,一直双手紧握垂直的金属杆,生怕自己也步其后尘,可尽管我身材瘦小,这永不见停息的大风也不拉扯我。它排斥我,无视我,就像外面的与从前的一切。

  两个小时以后,也许过了更久,最后一个人踩着雪地靴走出门外。我听见火车的动静,像某片遥远的草原上,一匹马在用鼻子喷气。电视里说,这代表马感到恐惧。又过了一阵,火车终于鸣起汽笛,开始返程。它哐啷哐啷地往远处走。我起初凝神谛听,之后猛地回头,扒住人形的破洞往外看。载着铁轨的窄桥横跨天堑,支撑它的水泥柱细而长,像一列巨型钢钉,直刺入冰面。桥的另一端是荒原。火车在被白雪映得发浅的夜色中驶远,成为荒原上唯一一个影子,豆大的,然后像粗布上的一个针眼,被灰尘一样的雪填住了,消失了。后来,机器的响声停下,灯光熄灭。我的视野里只余下孤岛周围的茫茫冰河。万籁俱寂中,我听见了一些神秘而遥远的暗潮汹涌。我颤抖着蜷缩,像冻土里挖出的西瓜虫。一些粉末细沙似的东西在冰面上微弱地闪着光。


  2.

  早晨九点,也可能是十点,我从兵荒马乱的梦里醒来。床头摆着触手可及的纸笔,方便我在遗忘之前把梦境写下。但最近这越来越难了。我的生活变得和梦境一样轻浅,我混淆了实际发生与我渴望但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发生的事。

  我拉开隔帘。隔壁床的中年女子已经醒了,正在吃药。今天她比昨天好,有点消肿。床头贴着诊断书:患者在前往沙漠绿洲的路上被毒虫咬了,治疗后毒素难以排清,余生将隔三差五就浑身水肿,又痛又痒。护士心不在焉地看着她把药咽下去,拿起铁盘准备走。我冲上去,一把拽住护士的袖子。

  “她能出院了吗?”

  “不能。”

  “她什么时候能出院?”

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 “她还可以走更远。”

  “她更可能在半途发作。”

  “那我呢?我能出院了吗?”

  “不能。”

  “可我今天很好。”

  “你或许明天就会不行,不然就是后天。”

  “谁说的?”

  护士没有应声,只是指了指某个方向,大步离开。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。墙上新挂了一幅油画。画里是俯瞰的城市,灯火通明,大街小巷错综复杂。我看不到一个具体的人,但又感觉到处都是人。我不知道是哪个人说的,但更可能是每个人都说了,漠不关心却明确地说了。我爬到床头柜上,把挂画摘下来。我有一支蜡笔,是显脏的蓝灰色。我在其中一栋高楼的顶端画一个模糊的人形。我用力地涂抹,不停地涂抹。我原来肯定在某条大街上走着。再不济一个塔顶总能允许我立足,我可以像乌鸦一样单脚站立。可忽然“呲啦”一声,画布破了。我把画布拿起来,对着垂帘下漏出的一丝天光端详。原来这只是一张薄而廉价的复印纸,颜料与笔触都是假的。

  

  门诊大厅的灯坏了一半,患者都坐在暗处。我走过去,众目睽睽之下选了第一排的座位。头顶白炽灯刺眼,令人头晕目眩。

  通往诊室的走廊用一条军绿色的长毯掩着。名字被喊到就进去一个患者,领一个住院的手环,两分钟便出来。戴上手环就像奔波许久的老狗戴上项圈,有一条无形但结实的绳子固定了一端,在天花板上,四面墙壁上,也有人的绳头嵌在水泥地面里,但并不更屈辱,因为来这儿之前人们都把屈辱感抛弃了,没人奢求体面,只想有个地方活着。老狗们男女老少一律平等,失去灵魂一般瘫坐在墙边。是啊,哪怕是老狗,一路奔波也没有比年轻力壮的狗、幸运的狗更松懈,甚至更用力。可是不中用就是不中用,路途的尽头仍是收监。收监这个词里有个“收”字,好像你进了一个笼子,外面人来人往,想起来了还看你一眼;其实这个收监是更恐怖的,是被排除出去,你在更广袤的世界里,人们在中间的笼子里。笼子里映着火光,像到处在起火灾,火里头的人烧得一脸煤灰,并不快活,可你还是想进去。荒原、孤岛与冰河上没有路。痛苦也可以,正常更重要。

  注射室开始上班。护士走出来,给清醒地瘫倒着的老狗们一人一针。有人腿瘸,有人瞎了一只眼,有人疼得满头大汗,有人只是平白地流口水。病症不同,打的东西却都一样。我刚进来时也打过。打进来的药水很冰,但是除了冰以外没有别的。这只是一个标记,告诉你你病了,你余下的日子都要在这儿,你不能回去,甚至不能出去。就像隔壁床的女子吃的药一样,胶囊里的粉末像是凿冰飞溅的冰沫,不顶任何用。她今天不肿、明天肿,和吃没吃这药全无关系。药也是象征,吃进去的冰沫化掉,让无形的拴绳更结实一分。由此看来,拴狗绳是冰做的。

  在医院里,我们总缺少对时间的概念。当一屋子患者都瘫在地上,各出各的神,各无望各的,医护就关掉大厅剩下亮着的灯,掀开军绿色的门帘一走了之。外面风雪正盛,里屋暗影幢幢,幢幢的都是人心里挣扎的魂,在无望后飘散。没有人说饿了渴了,更没有人在乎他们是渴是饿。我从座椅上一跃而下,从大厅落满灰尘、弃用已久的药柜里掏出一把偷藏的柠檬糖。我想方设法地把糖塞进他们嘴里,咽不下去也要含着。我的手把糖捂化,喂到最后一人时已满手黏糊。那是个十几岁的小孩,尝着尝着忽然清醒,一边嚎啕大哭,一边伸出舌头舔走我脏手上残留的糖浆。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成小块的纸,塞进他的嘴里,扣住下巴,要他紧紧咬住。走之前,我抚摸他的脸。他的热泪滚滚而下,浇在我手指上,和糖浆与他干涸的口水混在了一起,在晦暗中闪着星点的光。


  3.

  管理人帮我裹上大衣,但他没有多余的鞋袜。我穿着塑料拖鞋立于严寒之中。我浑身发抖,牙齿咔哒咔哒地上下碰撞,但我想象我是一颗雪松,或是一只雷鸟,在风雪里静默,或即将在风雪中疾驰。

  运货人低垂着头,疲惫地上车。他们一坐下,便沉沉睡去,半边脸挤在窗玻璃上,呼出一大片雾蒙蒙的水汽。管理人把我藏在身后,在煤油灯照射下的影子里缓缓挪动。我摸到了火车后面的栏杆,动作僵硬地翻了进去。

  “纸呢?”

  “给......给出去了......”

  他点点头,走回瞭望台。

  瞭望台的灯闪烁了三下,又闪烁了三下,最后是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闪动。火车随着闪光的节奏开始加速,恐惧的马匹喷出响鼻,汽笛声响彻孤岛与它的冰河,传向前方的荒原。

  

  冷风吹得我失去知觉,甚至感到温暖。我在火车末尾的站台上缩成一团,像即将度过寒冬尾声的西瓜虫。在错觉的暖意中,我的脑子如高烧般很难有一个明晰的念头,只有那张纸上的照片依旧色彩浓烈。

  照片上,一个满头银发、肌肉萎缩的老头坐在黑色轮椅上风驰电掣。轮椅上竖起来两条天线似的金属细杆,一根顶上拴一劣质喇叭,据说那里头放的是一出京剧;另一根顶上挂着一面三角形的旗子,橙色的边,浓黄的里,上用毛笔写正楷大字:卖痔疮药。背景人来人往,是车水马龙的大街。老头就是一只疾驰的雷鸟,还是越过冬、换了新羽的雷鸟。


  忽然,一阵狂风将我轻松地卷起,掰开我勾住栏杆的手指,把我往高空一抛,随后便开始猛烈的坠落。

  风雪打在我的脸上,我睁不开眼,追丢了火车的踪迹。但这无所谓。我将双臂交叠在胸前,挺直身体,让自己变得像一只硬茧中的眠虫,要像钉子一样有穿透力。我会直直地、深深地砸进冰层,在冰层中下落时,我像穿过了棺材,在钻透冰层、落入河底时,我将自由。汽笛声远去了,我迷失了通往正常的城市的路,但我会在柔软的河水中遨游,与冰面下并未沉睡的鱼群一起逆流而去,然后在某个靠近悬崖峭壁的地方探出身子,扒住崎岖岩石,一路前往荒原。不必你接受我。我接受我自己,那便是我最好的归宿。


2023.4.15

全文完


  

  



  

  

  

评论(14)
热度(8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江风不止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