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on‘t say goodbye to me

飞鸟(2021/11/4 最终稿)

全文大改,删减至3w字。


飞鸟


1.阿正

  阿正挑了一件黑色的袍子,穿在身上。他身形瘦小,袍子罩住了他的双手与双脚,衣不称体,看上去有些滑稽。其实屋里还有别的服装,五彩斑斓,但是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,他知道今天他会死,所以,他要穿得肃穆,这样跳舞时,他就顺便为自己办一场葬礼。

  飞鸟山的山顶如往年一般,四处燃着篝火,村民们早早到来,也准备好了两个稻草人,摆在人群的中央。他一出现,人们便都停止了窃窃私语,伏下身子,整齐地向地上提前堆好的小土坡行跪拜礼。阿正像一个幽灵般从人们之间掠过,远远地,他看见村长在那棵老槐树下站着,抱着双臂,面无表情。

  他安静地走到土坡上站定。不一会儿,就从粮仓后面走出六个孩子。大家年龄相仿,以前也一起玩过,但现在他们都低着头不看阿正,只是在他周围站成一个圆形,手拉着手,围住了他。

  忽然,从某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。

  阿正知道时辰已到。他从袍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,用牙咬掉木塞,将里面褐色的液体一饮而尽。这东西刚下肚,浓郁的酒味儿就飘上来,十分冲鼻。他把空了的玻璃瓶往地上一丢,同时两手拖着宽袖捂了一下口鼻。当然这是给其他人看的,实际上他趁机把夹在指间许久的一枚小药丸用舌头卷了去,干咽下肚。

  一定要下去,下去。他不停地往喉咙里送唾沫,生怕药丸到不了胃里。那一切就前功尽弃了。

  众人皆静穆。过了一会儿,又是一声口哨,仪式要开始了。

  他周围的六个孩子,开始慢慢绕着他旋转,一边走着,一边放声唱起一首村里谁都会唱的歌。

 

   飞鸟山下飞鸟村,村里妇人把孩生。

   飞鸟山上飞鸟神,儿啼方把雷声滚。

   飞鸟神指飞鸟村,幼儿张口即能言。

   从此飞鸟村中人,生死皆有神言明。


  这首歌不长,唱完一遍的时候,孩子们才绕着阿正转了两圈。但是,他们的步子越来越快,歌声也越来越急促,起初阿正还能辨别出这歌里的每一个字,到后面旋律没了,词也听不清了,仿佛念绕口令一样,又仿佛只是咿咿呀呀,歌词消失了。

  这个时候,阿正知道自己该跳舞了。

  他像喝醉了酒一般,起初只是站在原地,耷拉下肩膀、垂下头,左晃晃、右晃晃,接着,他把双臂往上一举,同时朝夜空大喊一声,声音嘶哑。之后,他顺着孩子们转圈的方向转了起来,像个陀螺。他一边转,一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与宽袖,嘴里还小声地呜呜哝哝,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,当然这样就好。他越转越快,头变得晕眩起来,但阿正还记着要往那些胡言乱语里加入一些明白的词,比如“看见了”、“马上就好了”以及“好年份”,只有这样,才像智慧的飞鸟神在慢慢上身、在慢慢取代他。但其实,他知道,他的身体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别人。

  忽然,他停下来,一个趔趄,重重地摔在土坡上。

  绕着他旋转的孩子们见状,也停了下来,四散而去。

  他趴在地上,从一些狭缝里看见人们都抬起了头。

  是时候了。


  “飞鸟神啊,欢迎您再次来到这里,凭依到这个孩子的身上。”村长走上前来,行跪拜礼,声音洪亮,“今年我们在您的庇佑下,又得到了一年的丰收。作为飞鸟村的村长,我代表所有您的子民向您表达我们的感激,同时请您为我们再度指明人心的去向。”

  阿正维持着摔倒的姿势,没有动弹,也没有说话。

  “请您告诉我们,今年将受到惩罚的有几人?”

  阿正依旧不动。但他压低了声音,做出了回答。

  “一......一个人。”

  阿正心头涌起一阵近乎于悲壮的情绪。

  “一个人是吗?那么,请您就在这儿,如同往年那样,为我们指出那个人吧。”

  

  阿正缓缓站起来,转过身。

  尽管视野里的景物并不清楚,尽管他的口鼻中酒味儿在与药味儿打架,尽管他的脑袋还未从晕眩中完全恢复过来,但他依旧努力睁大了双眼,几乎要流出泪来,然后慢慢地、却笃定地抬起胳膊,直直地指向了面前的人。

  “是你。”


2.乱葬岗

  贾鹊鸣背着阿正,慢慢地往后山的乱葬岗走。

  他好轻啊,他一边走一边想,轻得像小时候家里那头饿死的小羊。

  尽管二人已经走进茂密的树林,再看不见一点那刺眼的篝火,可方才发生在那片广场上的一幕幕,仍然在贾鹊鸣的脑海中反复回放。

  面对没有按照预定计划说出神言的阿正,村长只是径直走到这个勇敢的孩子面前,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,捅进了他的腹部。众人哗然,而阿正则如一尊雕像般,无论这刀是刺得更深,还是旋转着、搅烂他的内脏,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收回他指控的手,没有改变姿势。然而,他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,随着血越流越多,他终于还是仰面倒了下去,倒在那个小土坡上,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、却又振聋发聩的响声。这小土坡还是今天傍晚,贾鹊鸣领了村长命令去堆的,却在那一刻成为了阿正的墓冢。

  贾鹊鸣想把这个孩子带到他早逝的亲生父母旁边,可是有那么多双眼睛,明里暗里都盯着他,在一切结束之前,只能委屈阿正暂居于此。

  乱葬岗其实本不叫乱葬岗,它是一块儿有人打理、专为外乡人设置的墓地。在过去,总有人背井离乡、云游四方,无意或是有意地来到了这飞鸟村,或是染病而死,或是寿终正寝。于是,村民们就为他们置办简单的葬礼与墓,请村里最有学问的教书先生为死者写上姓名与卒年,再请村里手最巧的篆刻师傅在石碑上刻字。贾鹊鸣还小的时候,每年中元节,父亲都会带着他来到这里,为这些人们烧纸钱。他记得,纸钱在盆里燃起,慢慢变得焦黑、慢慢缩小,直到变成灰烬,随风而去。这时,安静的墓地里,会有淡蓝色的冥火浮现,像夏季的萤火虫,飘浮在那些墓碑的前方;等纸钱烧完,火光熄灭,它们也就悄悄消失了。贾鹊鸣觉得,他们一定是上路了,带着父亲捎来的纸钱,去渡三途川。

  可是,从什么时候起,埋在这里的人不再是客死他乡的游子,而是曾与他们朝夕共处的同乡了呢?又从什么时候开始,这些死者失去了姓名,失去了曾活在这世上的痕迹,也彻底失去了身为人的尊严呢?

  

  一切都是从一九八七年那个深秋开始的。

  那年的十月,七十五岁的老村长溘然长逝,三十八岁的贾树在绝大多数村民的拥护下,以过于年轻的年纪担任了新村长。新官上任三把火,而贾树上任提出的第一条,就是要恢复某个古老的仪式。他请来了见多识广的何家婆婆,何婆说,这是一个祈求丰年的好仪式,虽然废止了五六十年,可她家中还有记载着仪式流程的书籍。那本书在村民之间传阅,彼时六岁的贾树,不知怎地,对那书中的内容印象深刻:书上用黑墨画了一只人不人、鸟不鸟的图腾,它有宽大的双翅与尖利的喙,但其余部位都是人的模样。何婆说,这是飞鸟神,是千百年来寄宿于飞鸟山上、默默守护村子的神。但年幼的贾树并不觉得它神圣,只觉得它骇人。

  复苏的第一次仪式,在同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晚举办。晚上八点钟左右,全村人都顺从地来到飞鸟山山顶的小广场上,这广场平日没什么人,只有当村中发洪水时,才会成为暂时的避难所。贾树吹了一声口哨,大家就站成一个半圆,半圆的中心是一个小土堆;口哨声再响,大家都朝着土堆的方向行跪拜礼,都毕恭毕敬地趴着、等待神的出现。

  贾鹊鸣当时就在最前排,他偷偷地抬头,看到有一个孩子穿着件漂亮的袍子走了出来。这孩子他认识,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与什么神联系在一起,只觉得滑稽,还偷偷笑出了声。女孩拿出一个瓶子,咬掉木塞,将其中装着的东西一饮而尽,接着,便从粮仓后面跑出六个孩子,他们手拉手将她围在一个圆圈的中心,又不成调地唱了那首何婆教的歌,一边唱一边转圈,结果中央的女孩竟然真的如神上身一般、晃晃悠悠地跳起了奇怪的舞,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着些词。最后,女孩摔倒在土堆上,旁的孩子们一哄而散,贾树走上前去,毕恭毕敬地行礼,又声如洪钟地问,今年将受到惩罚的有几个人?贾鹊鸣懵懵懂懂,但总觉得这问题不像在祈求丰年,可是周围的村民们并未吱声,更无质疑。于是,只听得女孩发出呼噜呼噜、如同卡了一口浓痰般的声音,说,一个人;贾树又问,这个人是谁?女孩就转过身来,打了个嗝,左手一挥,往村民们的中央部分一指。村民们都悚然地往后退了两步,独独中间有一个醉鬼,在漫长的仪式过程中酣然入睡,淌着口水瘫在地上,成为了第一个受罚者。

  没过一周,醉鬼被发现死在飞鸟山的台阶上。村长兴师动众,从县里请来了警察,验尸结果是意外死亡,死因是跌落台阶导致的脑挫伤。由于此人尸体酒气弥漫,加之他本人平日游手好闲、喜好骚扰村里的姑娘,本就令村民们嫌恶,这一死,都说好死。

  第二年仪式照旧,仪式后死了两个人,是一对兄弟。这二人是村里的害虫,平日里游手好闲,以殴打小孩儿和老人家为乐。他们溺死在了村子东边的水库里。

  第三年死了个离群索居的女人。她喜欢揩油与偷东西,偷人田里的、家里的,人走路上掉地上的她也都拾回去,据说她住的小屋像个垃圾场。她是被自家的老柜子砸死的。

  起初,受罚的好像都是村里不受欢迎的人。于是,人们开始说,飞鸟神是真实存在的,人人都表现得十分敬畏与虔诚。渐渐地,家家户户都在香台上供起了飞鸟神的神像,甚至与主席像并排摆着。

  但是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受罚的人似乎不再那样罪孽深重,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,谁也说不清。

  某年,死了一位曾外出打工的男人。男人平日安安静静、不与人起冲突,唯一一次发声,是在村民大会上反对诊所的建造,他质疑了这笔资金的来源。他死在了家族祠堂高高的门槛前,似乎是绊倒摔死的。

  后来,村里的教书先生也死了。他待人友善,彬彬有礼,对孩子们关怀备至。他总是说,孩子们快快长大,这样才能早日飞出去,看见外面广阔的世界。他吊死于飞鸟山的一棵老树上。之后因为他无亲无故,村长带人收拾了他的屋子,从他的床底搜出一摞现金,不知来源,十分可疑。

  还有一位老人,被包子活活噎死。他本在村里有些名望、颇受人尊敬,但某日突然发疯,砸了自家的飞鸟神像,还冲到邻居家里,进一户砸一只,一边砸一边喊,骗子、骗子。这事儿恰巧发生在当年仪式日的前天,村民们安抚了他,他却死活不肯参加仪式,是被几个壮汉抬过去的。他的暴毙来得也快,仪式举办完第二天,大家就发现了他形貌可怖的尸体。

  对了,还有一个可怜的异乡人,他虽未葬在这儿,却也是在这儿丧了命。

  那年,市里下发了扶贫的政策,有一项就是医疗下乡。从市里来了十几个医生与护士,他们坐镇村里的诊所,每日充满热情地为村民们诊疗各种疾病,这其中就有一位姓王、面容温和的男人。

  那年很特殊。医护团队是十一月十日到的,要到二十五日才走,仪式恰好要在这期间举行。大家本以为这仪式与他们无关,哪成想,当他们到山顶上时,地上已经摆着十来个稻草人,以代替这些不能参会、但同样要接受审判的医护人员。又很巧地,飞鸟神当年指出了两个人,其中就包括这稻草人中的一个,于是人心惶惶,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
  二十三日起,天降暴雨,雨势滂沱,一直到二十五日都不曾减弱。医护团队急着返程,婉拒了村民们的挽留,启程上路。过了两日,大雨终于停了下来,却传来消息说,山路某段突发泥石流,埋了那位姓王的男子;再过几日,终于挖出了他的尸体。有好事者一溜烟跑到现场,冲着警察们大喊,这是飞鸟神的旨意。警察们不解其意,只当这人在发疯,但这个人的疯言疯语,如今看来,终究入了某些人的耳,传了出去。

  之后的三十年,这个地处山间、难以到达的飞鸟村,更加与世隔绝。这漫长的三十年间,飞鸟神的仪式一年也不曾停过,而神的惩罚,也总是应验。死者被视作罪人,通通埋到乱葬岗,远离无罪的家人。


  贾鹊鸣将阿正轻轻地放到土地上,见孩子的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,虽然瞳孔放大、早已没了魂,里面却映着夜空中闪烁的繁星。

  为什么你一定要做出这样的牺牲呢?你的指控,他们都心知肚明;你的死,他们都漠然地看;你想在这死了一般的湖水里,用你的生命去扔一块石头,可是他们是聋的,不聋也在装聋,听不见那激起的水声。希望那样渺茫,你究竟为何这样坚信它的未来?

  怎么问也问不到回答了。贾鹊鸣不禁悲从中来,热泪盈眶。

  罢了,余下的事情,都让我来做吧。

  我只希望,你跨过奈何桥的时候,天上也有数不尽的繁星。

  他一面默念着,一面徒手在地里挖起了土坑。


3.一九八五年的一件小事

  赵巢之有一个秘密。


  那一年,赵巢之二十三岁。

  他在村里的家中,是个边缘人。

  母亲早早染病去世,父亲干农活的时候落下了残疾,之后就嗜酒好赌;他还有个弟弟,小他两岁,好吃懒做,但长相随了父亲,奶奶宠他,家里有肉都给他吃,有点钱都给他。至于赵巢之,放养,以至于他到了该成家的年纪,身上却无分文,家中也不曾为他置办,于是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。

  某日,他弟弟在牛棚差点强暴了人家家的闺女,赵巢之及时制止后,就把他按在地上揍了一顿。结果他弟恶人先告状,又恰逢父亲赌钱输得精光,他一回家就被他爹踹翻在地,他稍一抬头,他爹又照着他脸来了一脚,踹断了他的一颗门牙。

  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。从小,他就常常挨莫名其妙的打。小时候想不明白缘由,以为自己真做错了什么,现在他懂了,他没错,只是他爹生活不如意,要找个出气筒。

  所以,这回,他没等他爹踹第三脚,就往兜里揣上一点钱,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。他顺着山路一直跑,出了村口,翻过小雀山,一直跑到看不见村子的地方。他一回头,忽然感到解放,觉得有胜利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,于是,他朝着灯火通明的城市跑去。


  一九八五年的夏天,距他离家出走已有一年,他辗转各地,来到一个叫陲城的地方。他在这儿的老巷子里当馄饨铺的伙计时,意外遇到了俩同乡。

  俩同乡都姓贾。年长的叫贾树,个子不高,身材结实,脸到身子都黝黑,显然干惯了苦力活。年纪小一些的,叫贾鹊吟,相貌和文绉绉的名字很相配,瘦瘦高高,皮肤也白皙,据说在村里当粮仓管理人。此外,赵巢之还记得初见时这二人的眼神:贾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,很兴奋、很活跃,里面什么都有;贾鹊鸣则满眼的疲惫与忧伤,任何人只消看他一眼,就知道他正面临着生离死别一般沉重的苦事。

  后来,他们仨常常聚到他当伙计的馄饨铺,聊些有的没的。有一天,趁贾鹊吟去上厕所,贾树悄悄告诉赵巢之,说,你小鹊哥整天愁眉苦脸的,知道为啥不?没等他回话,贾树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,说,他老婆病啦,患了一种叫胃癌的大病,成天不是肚子疼就是吐血,你小鹊哥带她来这儿的大医院看病,结果医生说,要住院一周,还要做手术,之后还得用很贵的药。这不是欺负我们农村来的,手里没钱吗?你小鹊哥低声下气地到处找人借钱,借到现在都没人理他了,正愁该怎么办呢。

  赵巢之一听,莫名地生了义气。他把自己身上那点积蓄装在小布袋里,贾鹊吟一露脸,就把袋子塞他手上,说自己一个人无亲无故,用钱少,这笔钱你拿去给嫂子治病,不用还。其实那能有多点钱呢,寒碜,一眼就数出来的数,但贾鹊吟还是说了感谢的话,婉拒了他的帮助。他把钱袋子拿回去,很落寞地捻了捻,想到自己也常常风餐露宿、一顿饱一顿饥的,混得难看,也不禁沉默。

  就在这时,贾树说,大家都缺钱,要不要做一笔生意?他拿出一张纸,上面印着墨字与横竖的框线,说,这是他从朋友那儿要来的,是代表基建公司与陲城首富谈判交易的生意,只要事成,他们与公司就能五五分成,那钱分到三个人手上,都够用。贾鹊吟问了一下具体的数额,贾树低声说了个数,贾鹊吟犹豫了片刻,就说他想干。赵巢之向来没什么主见,觉得有文化又稳重的小鹊哥都说干了,那自己也要干。

  三人便一言为定。


  那日,是一九八五年的十一月十五日。

  陲城刚下了一场凉雨,气温骤降。夜里,他们仨走在通往首富居住的别墅的山路上,脚下尽是湿漉漉的落叶,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。贾树不知从哪弄来三件整洁干净的白衬衫和三条海军蓝的裤子,让他们都换上。换上后洗把脸、拾掇拾掇,看起来的确有城里人的模样了。

  贾树千叮咛万嘱咐,让他们进屋以后不要讲话,也不要有多余的动作,只要听他与男主人交流,跟着他走就行。赵巢之和贾鹊吟不懂个中细节,连连点头,听他安排,屁都不敢放一个。

  走了四五十分钟,他们终于看见了那栋小洋楼的顶。再往前走,就看到了别墅的全貌。那楼有五层,下面三层有向外凸出的走廊,四五层则有着花里胡哨的顶。别墅外墙刷成了浅红色,顶是深红色,至于挡在入口前的墙,是灰黄的石头砌成的。他们看呆了眼,往旁的横挪两步,看见里面停着一辆小汽车,白的,锃亮,车盖上一片落叶都没有,大概刚刚清洗过,十分气派。

  贾树对这些毫无兴趣。他见二人停下脚步、满心惊叹地观赏,露出不耐烦的神情,回身拍拍两个人的脸,对着小鹊哥压低嗓门说,还想不想救你媳妇了?贾鹊吟如梦初醒,连连点头,这才磕磕绊绊地向前走。

  贾树动作没停,直接按响门铃。

  接着,就听门铃旁有个盒子一样的东西,传出了一个好听的女声。女人问他们有什么事。

  贾树说,我们是某某基建公司的人,有急事与徐先生商谈。

  女人一时没回复,大概是去询问男主人了,过了一会儿才说,请你们稍等片刻,马上就为你们开门。

  接下来,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。面容姣好的徐夫人将他们迎进门,一直带路到徐先生的书房。进了书房,贾树就与徐先生你一句我一句地快速交谈起来。他们二人说着两个旁听者无法理解的话,有时似乎激烈得有了火药味儿,有时气氛又慢慢缓和,就这样交谈了有半个小时,贾树从随身的包中取出一叠印着表格的纸,恭敬地放到书桌上,而徐先生则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,去了另一个房间。等他回来时,左手举着沉甸甸的一摞钞票,还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百元大钞;他把钱往桌上一放,拿起笔,就准备在表格上签字。

  但是,就在此时,徐先生似乎在某张表格上看到了不对劲的东西,他皱着眉,盯着某处看了一会儿,又翻了翻剩下几张纸,之后撂下了笔,抬起头,警惕地挨个打量他们三人。良久,他忽然说:

  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

  此话一出,赵巢之与贾鹊吟都愣在了原地。他俩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,满心以为他们是真的来做生意的,所以齐齐看向贾树,希望他能赶紧解释清楚。

  可贾树站在那儿不动,也不讲话,只直直地与徐先生对视。正当二人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时,贾树从包里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,迅速地手起刀落,刺进了徐先生的喉咙,只一瞬间,他又把刀猛地拔出。对方瞪大了眼睛,用手捂着伤口,却无法阻止鲜血汩汩涌出;他想说话,但只能发出一点低而破碎的呼噜声。过了约一分钟,他颓然瘫倒在靠背椅上,手脚如触电般时不时地抽搐,但再过了一会儿,便不动了。

  赵巢之吓懵了。方才徐先生是站着的,离他很近,那一刀下去,切了动脉,温热的血喷涌而出,溅了他满脸。他望着面前方才还活生生、此刻已一命呜呼的人,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脸,摸了一手黏腻的东西;再把手放下来,手已是鲜红色,如同一掌拍在了新涂的红色油漆上。他张开嘴,忍不住要尖叫。

  但没等他叫出声,贾树就抽了他一巴掌,低声说,你给我清醒点。赵巢之不知道这清醒点是什么意思,只能无助地看看身边的贾鹊吟,可贾鹊吟也受到了极大惊吓,动弹不得。他再回过头看贾树,贾树已经戴上了一副乳白色的手套,开始飞速收拾东西,他把桌上沾染上血迹的表格、笔以及百元大钞,通通塞回了包里,然后蹲下身,在死人的腰间搜寻一番,抽出一枚钥匙,准备离开这个房间。

  “你干什么!疯了吗!”

  赵巢之终于缓过劲来,压低了嗓门吼道。

  “我没疯,疯了的是你吧。”贾树不以为然,从包里拿出两副手套,“你要不要?没手套,你俩就等着后边儿被抓吧,现在的警察精得很,留个指纹,把你们找出来,那是分分钟的事。到时候你们给判了死刑,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。”

  “动手杀人的是你,又不是我们!”

  “说得好,你到时候跟警察也这么说,看看他们是相信你的清白,还是觉得你是共犯、只想逃脱罪责。”贾树冷笑一声,把手套收回去,又从包里拿出一块抹布,在血腥气弥漫的房间里转悠,一面走一面在门窗、扶手和各种家具上擦拭,“这个憨儿就不谈了。贾鹊吟,你老婆现在就在陲城中心医院住院部的三楼躺着,每天都疼得死去活来,凭前天交过去的那点钱,她明天就得被医院赶出来,更别提手术了。你到底还想不想救她?”

  赵巢之回头,去看小鹊哥,见他嘴唇乌青,脸色苍白,浑身抖得有如筛糠,目光在尸体和那只装有百元大钞的包之间来回逡巡。

  “我就问你,想不想救她!”

  贾鹊吟深深吸了口气,朝贾树伸出手,说,给我一双手套。

  赵巢之扑过去,要把小鹊哥拉开,但贾树用力把他推走,叫他不要碍事。接着,他拿起那把血迹斑斑的刀,捏着刀尖,将刀柄递过去;贾鹊吟一咬牙,右手便握上了刀柄。之后,贾树才满意地把刀收起来,递给贾鹊吟一双橡胶手套。

  “小鹊哥,你不能——”

  话音未落,这个房间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。

  “——爸,我回来了——”

  来者是一个瘦瘦高高、稚气未脱的大男孩,约莫刚成年的样子。他手里抱着只篮球,站在门口,望见父亲的尸体的瞬间失了声;他将眼前这三个陌生人一个个看过去,终于恐惧起来,大声喊着“妈”,就要转身跑走。

  混乱之中,赵巢之忽然感到手里被塞进了什么,他低头一看,竟然是那把刀。

  “别让他跑走。”贾树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他跑走,我们就全完了,知道吗?”

  于是,等他回过神来,他已经骑在这家大儿子的背上,一刀又一刀地捅下去。这个孩子身上千疮百孔,没一处是完好的,所以血也淌成了好大的一滩,好像他的血都流空了一般。赵巢之一面机械地捅着这副早已不再挣扎的身体,一面觉得自己的人生完了,但是恍惚之间,他身下的这个大男孩,又与自己弟弟的身影叠加在一起,于是他的心头又燃起了一股无名之火,他如同分裂了一般,有一半的他又开始欢欣雀跃,告诉他杀得好,这人该死,他的手便一直停不下来下刀的动作。

  随后,贾树冲到楼下,在徐夫人反应过来之前,就割了她的喉咙;他让贾鹊吟钳制住这个女人,让她在死前完全没有躲避与反抗的机会。之后,他又冲到大门外逮住了正准备往外跑的徐家小女儿,他让贾鹊吟捂住她的嘴、防止她哭出声来引来其他人,自己抄起地上的一块砖头,往这小女孩的脑袋上狠命地砸,没多会儿,这脆弱的娃娃就躺在血泊之中,彻底没了气息。最后,贾树不放心地把每扇门都打开来检查,在一层最里头的房间里发现了正在灯下读书的老祖母;他一刀捅进老人的胸口,老人便倒在了床上,连杀她的人的脸都没看清。

  就这样,他们三个由贾树领头,将这一家五口尽数屠杀。贾树找到了徐先生存放大笔钱财的柜子,将其洗劫一空,之后便带着他俩一路赤脚狂奔,逃到山下,见到一辆轿车,是贾树找了人来接应。之后,他们在陲城中心医院外等了一会儿,等贾鹊鸣办了退院手续、背着他半死不活的老婆出来,便一路北上,连夜赶去了另一个城市。


  拿到钱后,三个人分别隐姓埋名地过了一段日子,又一个接一个地回村。

  起初,赵巢之回乡的心情是复杂的,但终究装出了衣锦还乡的气势。

  回村以后,他的奶奶、父亲与弟弟不再视他为眼中钉,而是变成了三条哈巴狗,整日在他面前唯唯诺诺、伏低做小。有一日,他父亲还给他跪下来,让他踹自己两脚,狠狠地踹,他说,都是爹当年混账,你不要老记着爹这点不好。当然他没有踹,只是站起来,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,反锁房门。他就坐在自己的床上,把那些钞票拿出来,一遍遍地数,数着数着又忘了数到了哪儿,只觉得眼眶里盛满了眼泪,啪嗒啪嗒地掉下来。他觉得他拿到这笔用别人性命换来的钱,应当满心都是罪恶感与愧疚才对,可是他绝望地发现,他哭只是因为他的血亲们认钱不认人罢了。

  在某段时间里,他很想自首。因为他每一个梦里都不再安宁,充斥着血腥气,那家人的死状总是无比清晰地出现,吓得他又喊又叫。但亲人们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的态度,那种一直渴望、却从未享受过的仰慕的目光,渐渐地占了上风。他曾经是一条沾满泥巴、睡在路牙边的野狗,抢来的这笔钱像一场雨,又像一把投在他身上的强光,让他摇身一变变成了人,还变成了贵人。于是,不知从何时起,他不再害怕梦里张牙舞爪的死者,不再害怕他们凄厉的叫喊,他只是冷漠地看着,然后在梦中轻而易举地丢掉手中沾满鲜血的刀,转身潇洒地离去。

  等他终于不再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,不再畏惧那如同露天电影院一般反复播放的灭门案场景,他开始花这笔钱。他用这笔钱,在村子中央盖了一栋小洋楼,样式就选的与徐家的一样,五层,浅红色的砖。村民们望着这座与旁的破屋格格不入的小楼,对赵家也越加敬畏,说赵家出头了。等楼盖好,他把三个用钱重连亲情的亲人接到楼里,雇了人好生照顾,于是这三个人也觉得自己成了贵人,举止谈吐都端着,出门儿了变着花样炫耀,炫耀的核心当然是有一个会赚钱的好儿子,又将他一顿奉承。赵巢之觉得他看透了这三个人,心里常常冷笑,但也受用,就随他们去。

  后来,村里数一数二漂亮贤惠的女人嫁给了他,洞房花烛夜,他觉得他一个凡人,踩着一把通天梯,摘到了星星。没过两年,老婆就给他生了一儿一女,儿女双全;再过这三十多年,到了今天,儿女都结婚成家,他又有了孙女和外孙,一大家子在这别墅楼里生活着,热热闹闹,幸福美满,这里俨然是座姓赵的城堡。

  如今的他,已习惯了养尊处优。眼前的这一切对他而言,早已变成了应得的。当年曾有过的愧疚、慌乱以及要自首的勇气,早就被当作笑话抛诸脑后。

  是啊,三十五年前的那桩案件,简直如同飘浮在云雾之中般不真实而无所谓。那不过是发生在一九八五年的一件小事,无需在意,也无需再提。

  因此,当贾鹊鸣暗中递来纸条,上面写着“我已经查到你们证据摆放之处,希望你们能去自首”云云,他只是把纸条用打火机点着,烧成一堆纸灰,丢在烟灰缸里,根本不当回事。而当前日仪式失败后,贾鹊鸣又暗中来找他对质,他只说,我不会自首,也不会帮你,不告诉贾树你偷偷摸摸的动作,已经是我仁至义尽,便像赶一只苍蝇般把他赶走了。

  

  回想到这儿,他突然想起明晚将举办的二次仪式。出了一回错,为了保险起见,贾树选了他的孙女赵囡囡当请神上身的孩子。不过既然是熟人,装装样子就行,贾树给囡囡的小玻璃瓶里并没有装那种让人糊涂的土方与白酒,只是白开水。他只要告诉囡囡,如何假装神上了身,如何回答村长的提问,又最终要指认谁,就万事大吉。

  “囡囡,你过来。”

  穿着粉红色小纱裙的囡囡听到爷爷的呼唤,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他的面前。

  “爷爷跟你说的,你记得了吗?”

  囡囡乖乖地点了点头,用脆生生的声音复述了一遍。

  “没错儿,明晚可千万别说错呀。”

  赵巢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,感到无比的心安。


4.诊所里的演说

  贾树掏出口袋里那把黄铜钥匙,给了贾鹊鸣。对方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一眼,跑到落在诊所五楼楼梯口前的铁栅门前,一通折腾,开了门。

  贾树打开手电筒,悠然自得地当着引路人。他打开其中一个房间的门,走进去,扒拉开一个纸箱,指着里面一把匕首,说:

  “知道这什么吗?这是你爹碰过的刀,这刀杀了人。”

 

  贾树早就晓得贾鹊鸣这小子不老实。当年贾鹊吟死了老婆,万念俱灰,想要自首的时候,他及时勒死了他,伪装成上吊自杀。但不知道怎么回事,这人的儿子似乎知道他爹不是自杀,总是用一种阴沉且充满了仇恨的眼神瞧着自己。贾树琢磨,也许是贾鹊吟在他看不见、找不着的地方留了什么线索或是家书,不过说实话,他无所谓,因为他有贾鹊吟协助杀人的证据,除非这小子想让自己那个窝囊的爹再背上杀人犯的罪名、名声更臭,这三十几岁、一眼望到底的小孩儿,对他没任何威胁。

  不出所料,贾鹊鸣在看见那把刀的时候,陷入了沉默。贾树觉得好玩儿,又把别的纸箱搬出来,像展示收藏品一样,一件件地打光给他看。这是敲破那家小女儿脑袋的砖头,这是赵巢之捅死那家大儿子的另一把刀,这些呢,则是从徐夫人柜子里找出的首饰,哎呀,金银珠宝,一应俱全。最后一件展品,则是当年徐先生摆在书桌上、溅上他本人鲜血的一摞百元大钞,就着这东西,贾树绘声绘色地讲起当年是如何犯事儿的,眉飞色舞,越讲越来劲。

  讲完以后,贾树意犹未尽,但眼前的小青年,显然已经支持不住,面对着这些沾满陈旧血迹的东西,隐隐做出了要吐的动作。贾树见状,掏出块手帕,递过去,说真是年轻,没见过大风大浪。贾鹊鸣没接,直接一口血唾沫吐在上面,大概是咬破了自己的嘴唇。贾树也不生气,就把这手帕撂在地上,像踩一只烟蒂般踩上去,又碾了碾。

  “我好心好意主动打开这诊所五楼的大门,给你看这些你一直在找的东西,你倒不对我说一声谢谢啊。”贾树瞧着青年的脸色越来越差,不禁笑出了声,“行,你没有要和我说的话,我倒是有话要问你。”

  “阿正那么做,是你教的吧?”

  沉默。

  “我还不晓得那小娃娃。他两岁就没了爹妈,是我收养了他,一手带大。我就不信没你的告发和指使,他有这个胆子忤逆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我。”

  “你对他那算什么养育之恩?”贾鹊鸣终于被激得开了腔,语调里尽是愤慨,“让他大冬天的在外面打扫院落?让他吃发霉的剩菜剩饭?还是让他光溜溜地睡在地上,连一条薄被都不给他?你不过是看中了他父母在村里的好人缘、好名声,要收养他来提高名望,暗里根本没当作家人,他的地位甚至比你家那条大黄狗都要低,就是一个任你们打骂发泄的奴隶。”

  “你知道还挺多啊,”贾树一样都不否认,反正说的都是实话,“行了,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。既然他都和你混这么熟、这些话都能和你说,你俩勾结、给我上演那一出好戏,也不奇怪。”

  “阿正是凭自己意志指控你的!”

  贾鹊鸣气得高声喊了起来。这声音在空荡荡的诊所里产生了回音,绕着二人一遍遍地回响。

  “你要这么说,就这么说呗,他也死了,无伤大雅的小事,不提了。”贾树兴致缺缺地按住了还想说些什么的贾鹊鸣,“再过俩小时,二次仪式就要开始了,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和你说。”

  

  “我晓得你想干什么。你想在这仪式上把所有事情都说了,让村民们围住我,群起而攻之,让我倒台、继而被抓去蹲号子。当然,这是你的理想境界,我呢,今天就是想和你讲讲,你为什么做不到。

 “我先给你讲个故事。一九六二年时,咱村里闹旱灾,饿死了许多人。我爹我娘呢,为了求生,带着我和两个年幼的弟弟,跋山涉水地往城里去,就觉得城里机会多,总有办法能养活这一家子。但是,我们还没到城里,还在路上呢,我爹成天抓在手里的那一点粮票与钱,被一群十六七岁的小混混抢走了。这下完了蛋,我们只能在前不着村、后不着店的土路边缩成一团,凭着最后一点干粮,满心绝望地等着来自老天的救济。

  “救济来了,但是也有代价。一对穿着齐整的夫妻路过这里,见我三弟长得可爱、年纪又小,就要花钱买他走。我娘一听,说不行,但马上就被我爹拉到一边,隐秘地说了些话,再回来,她就两眼通红地紧紧抱了抱三弟,不舍地把他交了出去。那对夫妻欢喜啊,欢喜得脸都笑皱了,十分慷慨地给了我们许多吃的,还有钱、粮票、布票、糖票等等,啥都有。我爹就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收到包里,似乎感到每一样都尤其的沉重;我娘则一直望着那对夫妻远去的背影,直到他们消失在路的尽头,便哭晕了过去。

  “后来,我们总算到了城里,可是我娘又得了眼疾,还有心病,常常半夜醒来,捂着心口,一个劲地喊疼,喊得十分凄厉。我爹要带她去看病,她不肯,说就那点钱,还是拿她儿子换的,她舍不得。我爹拗不过她,只能任她一日日地哭泣、一日日地忧郁,然后在寒冬的某一日,无声无息地死在了简陋的地铺上。

  “我们没有钱能好生安葬她,只能在近郊的某个少人去的山脚下挖了个坑,把面色蜡黄、身体瘦弱得如同一张纸般的娘埋进去,哭了一阵,就走了,再没回去过。

  “之后的日子依旧贫苦。我爹去工地搬砖,做体力活,我呢,带着二弟去一些厂房,求人给点活干,啥都行。那厂房里的叔叔阿姨可怜我们,偶尔也会瞒着顶上的人让我们帮工,搬些杂物、帮忙把螺钉按数量装到袋子里之类的,然后给我们点钱、馒头与糖。

  “可即便这样,我们依旧没能摆脱没钱带来的痛苦。

  “就在我娘去世的第三年,二弟突发高烧,还许久不退,送进医院后,说是脑膜炎,要注射药物,还要住院。我爹掏空了口袋,那些钱也只够打一针,于是,他就向一群放高利贷的人借了一笔钱。但天要亡你,你不得不服,二弟凭借这笔钱得到了治疗,却没完全治好,成了一个傻子;而我爹则因为无论如何也还不起那笔钱,被人乱棍打死。

  “那年,我十五岁,站在城市的角落,手里牵着只会流口水、连一句话都讲不完整的弟弟,身上灌的都是寒风。我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几角钱,歪着头打量了半天,忽然明白,就是这玩意儿逼死了我爹娘,让我们兄弟残疾的残疾、分离的分离。想通这事儿以后,我就带着二弟走到了湖边,然后把他推了下去。二弟本就不会泅水,变傻后更是只会乱扑腾,一会儿就沉下去了。我看见他沉下去,转过身,往城里走,觉得那是解脱。”


  “我说这些,不是让你体会一下你出生之前,咱这日子过得有多苦,也不是让你觉得我可怜。他们都是老早就死了散了的人,在我心里头就剩一个影儿,一个由称呼维系的东西,存在过,但什么都没留下。我说这些,主要是告诉你,钱,很重要。没钱,你命都要捐掉,有钱的时候,就像现在,你看我和赵巢之,儿孙满堂,家庭美满,名声也好,应有尽有。

  “不止这些啊,钱能干的事情还有很多。

  “你是不是很好奇,为什么三十五年以来,陲城灭门案那么大一个案子,警察居然查不到凶手、查不到我身上来?我告诉你,就是钱在作祟。

  “古话说得好,有钱能使鬼推磨,我补一句,有钱能让人干任何事。只要钱到位,平日勤勤恳恳站岗的保安可以玩忽职守,公正无私的警察与检察官可以渎职,善良的人可以变成杀人的帮凶,鼓起勇气要自首的共犯可以瞬间湮灭了勇气,普通的汽车司机可以胆肥到协助亡命之徒,睁着眼睛看到些什么的人可以暂时性失明,嘴里有些话要和官家说的人可以把话都烂在肚子里。只要钱到位,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可以当上一个村庄的头头、呼风唤雨,平日喜欢打架揍人的流氓也可以变成一个人的手下、毫不手软地杀人,明知道没有这回事的人也可以顺着他人的意思满嘴谎话、致力于骗人,只敢动嘴皮子骂人的人也可以真的举起刀、铲除异己,不迷信的人们也可以变得迷信,不服从的人们也可以变得服从。

  “我再给你讲点具体的。

  “那年我在城里请一位老大喝酒,他是个人物,偷东西、抢钱还有伤人杀人,啥都干过,但是只在最早蹲过一次号子,出来以后就跟个老鼠一样,哎,那警察就逮不着他。我要干陲城这么个大案子,我总得请教点懂行的人吧,立马就从道上听说了这号人物,觉得了不起,请他讲讲经。

  “那天,我把他灌得烂醉,他也毫无保留。他说,你别看那些警察,个个威风凛然、一身正气,其实有些人过得也不咋样,他们领的工资甚至还不如我们,这种人你得仔细地找,找到一个那都是可以利用的。你得去了解这个人有多缺钱,家里要是有什么病人等着用药住院,那就更好了,你出点钱、跟他说几几分成,没多会儿他就满口答应,还生怕你反悔。这是一种人,一般职位不高,他渎职,一般发现不了,发现了也罪责不重,所以最容易松动。你也别小看了他们,很多时候你贿赂一个巡警,他就可以当睁眼瞎,说什么也没看见,然后很多事就没法往下查了。然后呢,还有一种人,外面那张皮是警察,里头,甭管他是多高的官儿,就是个老黑。他们呀,位置高得很,求他们办事的人也多,那求他们办事肯定就是塞钱塞红包,塞多了,他们也就掉钱眼里了。他们不缺钱,就跟老鼠喜欢屯粮食一样,他们就是喜欢屯钱。我有个哥们儿曾经给他领到家里,床底下都是钱,柜子上,全都是什么老的陶器、瓷器和挂画,都人送的,他一样一样给我哥们儿介绍。这种高官被查出来渎职,是要命的事,可偏偏有这种不要命还特别享受的,他拿渎职换来的钱当功勋。你最好也要活动到这种人,就是花钱得多,看你诚意。

   “那可真是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啊,虽然我也不读书,但真一下子醍醐灌顶,开了眼界。但说白了,这开开的眼界也没什么新鲜的,翻来覆去说的还是个‘钱’字,不过是重申了一遍它的重要性。然后我到处走,到处看,到处问,就发现,咱这世界上活这么多人,原来十之八九不如意,这不如意又十之八九来自于没钱,兜兜转转就这么回事,我就全懂了。

  “所以,我现在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儿,给你发表这一通演说,还兴奋地手舞足蹈、恨不得给你比划比划,那都是钱的功劳。”

  

  贾树讲到这儿,觉得口干舌燥,但是还想讲。

  因为,他发现,他讲得越多,面前这青年的脸色就越可怕。他稍微揣摩了一下这人的心理,觉得一定是很不甘心,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说的有道理,所以越来越迷茫、越来越不知所措。这一揣摩,贾树就高兴了,拉着青年的手,噌噌噌地下到了二楼,说我还有点好东西,你来听听。

  他从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拎出一台老式录音机,又抱出来个纸箱,里面散乱地放着四五十枚磁带。贾树随便挑了一个,举起来在贾鹊鸣眼前晃了晃,放进了录音机,按下了播放键。

    “......你们中有人跟他熟吗?你?行,那就你,你随便找个由头请他喝酒,钱我给你,把他灌醉,要烂醉。然后,你就架着他先走,到南边的灌木丛里,把他扔那儿,等到村里人灯都熄了,再来两个人,就你俩吧,去跟他汇合,把他抬到半山腰,摔下去。一定要盯死他,中途别让他醒,最后要确认死透。知道了吗?”

  贾鹊鸣抬起头,显然一时间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。贾树见状,笑得更高兴了,换了一枚进去。

    “......解决掉他还不容易?也不干体力活,就会念书,细胳膊细腿儿。问题是得找点由头。你们找机会把他勒死,然后带到山上找棵合适的事,假装是他上吊自杀。你,等会儿过来,我给你一捆钱,别眼热自己拿走,后面有的是给你们的。把这钱悄悄塞他屋子的床底下,记得放里头推一点。这村里面还有人敬重他呢,这样就得了。”

  这下,贾鹊鸣如遭雷劈,他张大了嘴,眼睛里起了泪花。

  “......这次的事,不能做得跟以前一样简单。这些医生二十五号走,那两天我听说会下很大的雨,他们又要先步行一段时间、翻过小雀山,才会有车接应。小雀山那块儿以前不是老滑坡泥石流吗,近几年没什么雨,所以他们估计不知道,你们也别声张。他们要走的时候,你们找个人留他一下,尽量让他走队尾。其他人早点去小雀山上埋伏,松动松动土,找个大的网兜,兜一些石头和木头,看见他就动手。”

  “要是不下雨呢?”

  “不下雨也无所谓。走之前找个机会推湖里就行。还有什么问题吗?”

  “有。为什么要给他看五楼的东西?你不怕他告诉其他医生吗?”

  “给他看,是有意思,这种知道了很多事情、结果还是得死的事儿,不多见,我让他死得明白,也算是给他这个外乡人相当的尊重。而且他不会告诉其他人,我很了解他们这类人,很正直,很有担当,勇于牺牲,也足够聪明,他清楚得很,要是把这事儿告诉谁,那个人也得跟着遭殃,加上他还有妻子和儿子,我已经查好他们住哪儿了,他肯定不会希望那两位也死于非命吧?我告诉你们,都不用你们去留他,他会自觉走在队尾,还会离前面人很远,很方便下手。等着瞧吧。”

  这枚磁带的内容比较长,放完了贾树也没有替换,就让磁带在那儿沙沙地空转。他歪着脑袋,看看面前的青年,已经是泪如雨下;对方抓起一茬磁带,就要往地上砸。

  “哎,这可不能砸,你砸了,我手底下那帮傻子得找你的茬。”贾树连忙制止,“知道这什么吗?这是因为钱为我卖命的那些人,悄悄录的音,他们怕我到时候把他们当全责杀人犯推出去,所以留下了这些证据以防万一。你别说,我还挺佩服他们的,有这个心眼,还不放别处,放在诊所的二楼,知道灯下黑,也不是完全没脑子,花钱买他们的命,值。”

  贾鹊鸣把那些磁带高举过头顶,可最终,还是放了下去。

  贾树晓得,他这是彻底没法了,所以决定,额外再给他讲点故事。


  “还有一个小时,二次仪式就要开了。你知道我今年想杀谁吧?对,就是那个刚从村外回来,读了一堆不知所谓的书,天天撺掇周围人往外跑的小年轻。你说年轻人学点什么不好,光学会怂恿人做这不安定的事。

  “我帮你想象一下,你在仪式上突然站出来,把陲城那档子事儿都说出来,要村民们都醒悟,这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吧。

  “我告诉你,底下人会一片寂静,根本不理会你。

  “我可不是乱讲。我就是把那些带血的刀啊砖头什么的都给你,你拿着过去,在村民面前排成一列,一个个地指认控诉,他们还是不会有反应。

  “你晓得为什么吗?其实我觉得你晓得,不过心里抵触,不承认而已。

  “咱村的人啊,心思就那么点,一张小得可怜的白纸,上面有时候会写上一些名字,是给人记过。比如徐家给你们家记过,因为你爹明明得了一笔钱、还能拿去给你娘治病,却没把钱分给他们一分半点,明明在他离开村子的那几年,粮仓的管理都是徐家帮忙打理的,你爹没点表示,这是大过。再比如吧,何家给张家记过,因为张家的媳妇在牌桌上连赢了何家媳妇十几把,让何家媳妇又输钱又输脸面,何家觉得张家媳妇一定出了老千,还要故意踩在自家人头上耀武扬威,这也是大过。我再说一个,陆家给李家记过,因为李家的婆婆偷偷掰了十几根陆家的苞米,陆家觉得她掰去的都是最好的,讨又讨不回来,只是大吵一架,这是顶顶大过。

  “你明白了吗?村民们过的日子都是小日子,但是心里的仇恨却不小。每年我杀的人,你以为是谁去埋的?打个比方,我要是杀了张家的人,那埋人的就是何家;我要是杀的是李家的人,埋人的就是陆家。他们一点都不怕尸体,看见仇家死了人,喝酒庆祝还来不及;他们埋人的时候心里特别痛快,大仇得报,拿着铲子一个劲地往死人脸上捅,捅烂了最好。

  “所以,无论你是想找赵巢之帮你揭露仪式的虚假,还是想从我这儿偷了证据去揭露我钱财的来源,对他们而言都没任何意义。因为,他们摆飞鸟神的雕像,是摆给我看的,他们信飞鸟神,其实就是信我,相信我能给他们仇家来上一刀,让仇家死个人。这样,他们自己不用动手,就能报仇。仪式,那就是个幌子,神叨叨的。你看他们求神拜佛、在香台上烧香积极吗?他们又什么时候真的信过神佛了?迷信从来都不存在,只有一群装作迷信的人,借着迷信的名义,去杀清清楚楚想杀的人。

  “所以,你应该感到后悔才对。你让阿正白白死了,没一点作用。”


  贾鹊鸣跑出诊所时,贾树站在黑暗的大厅里,安静了一会儿,就笑了起来,越笑越厉害。他刚才讲的话没一句是诓他,句句属实,但是讲出来,他又觉得很滑稽。不过究竟滑稽的是什么、是谁,他也闹不清,反正都滑稽地过了这么多年了,接下来也照样过,无所谓的事。

  他耸耸肩,便哼着小曲儿往飞鸟山走去。

  

5.受邀的外乡人

  王鹤全收到父亲的日记本,是二零二零年六月份的事。

  此前,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意外死亡,直到有了这本迟到了三十年的日记本的揭示,他才明白,父亲是死于谋杀。

  又过了五个月,他手机突然接到一通电话,电话里的人说他是代为转告,是十万火急的事。他说,请务必在十一月十九日晚上八点来到飞鸟村,到了以后要上山,躲在粮仓后面,有重要的事情要他观看。在他一头雾水地挂了电话后不久,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,信中附了一张手画的地图,将飞鸟村的村落结构、飞鸟山的上山口、前山的请神广场、后山的乱葬岗等处都一一标明,同时在请神广场边画了两个圆形,注释是粮仓,又用红笔在圆形后面打了个星号。王鹤全一时间陷入混乱,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也不知这是不是又一个危险的骗局,要连着他一起解决。

  情急之下,他找到当年与父亲同去飞鸟村下乡医疗的黎医生,想问个明白。


  当年的黎医生,如今已是黎院长。

  王鹤全走进院长室,什么也没说,直接拿出父亲的日记本,打开几处有便利贴标识的地方,一段一段地指出来给黎院长看。


  第一段。

  “飞鸟村和我想象得不一样。

  “村里面新建了一栋小楼,用作诊所,有五层,像招待所,一点也没有贫穷寒酸的样子,我们这些从市中心医院来的医生护士都很惊讶。我去问了问村长,村长说,这是村里有位商人,在外做了一笔大生意,一下子就富了,回来投资建的。我心想,这需要不少钱,这商人究竟是做了怎样大的生意呢?

  “而且这儿家家户户的房子也都挺好,墙上涂着新的石灰,门板都是新的,哪像贫困村呢......”


   第二段。

  “昨天小黎跟我说,他半夜上厕所,看见一片漆黑里,南边的飞鸟山山顶上却有明亮的火光。他说,他肯定没看错,而且寄宿的那家人不知怎的,都从屋子里消失了,他每一扇门都打开来看过。

  “我问其他人,但都和我一样睡得很熟,没感到有什么不对。没人能印证小樊的说法。这把他吓得不轻,拉着我的手说,王哥,求你了,让我跟你住一起吧,挤一点也没关系。我觉得也行,不算什么事,就去问了寄宿的人家,但出乎意料的是,我刚开口,一向友善的他们就表示了拒绝,我问理由,他们也不说,就是摇头。我只好跟小樊说了情况,他立刻一副要哭的样子。我知道他胆子小,又是年纪最小的,可我也没办法。”


  第三段。

  “今天早晨我醒得很早,隐约听见这家人的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。我往窗外一看,看见男主人和女主人一人拿着一把铲子,在院子的土地上挖坑。挖坑就罢了,我瞧旁边摆着一个很长的麻袋,用好几根绳子捆紧,捆成了一个长长的棍状,再仔细看,我觉得那里头装着个人。这个想法吓到了我自己,但一旦觉得那是个人形,便越看越像,而且那个人一动不动,也没有声音,直到被这夫妻二人扔进深坑、埋起来,都是死的模样,所以我想,他可能真的死了。

  “之后,我仓皇逃回自己的床铺,把被子蒙过头,努力平静下来。果不其然,没过一会儿,我就听见有人进来了这个房间,我估计是男主人。这个人一直走到我背后,踩住了我的被子,接着一动不动地呆了许久。我心脏砰砰直跳。所幸,大概过了十分钟,也许更长,他觉得我确实在熟睡,就离开了。

  “但奇怪的是,其他人都没见着寄宿的人家有什么异常举动。我也没和他们说像是在埋死人,这太离奇了。不能引起无谓的恐慌。

  “可我也没有办法去查证那到底是什么。等我当天晚上闭诊回去时,那个坑已经看不见了,上面堆放着很多水缸。

  “实在事有古怪……”


  第四段。

  “诊所的五楼一直是锁着的,不让上去。

  “我问过缘由,但被问到的村民个个都显得既惶恐又紧张,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大汉直接露出了很不友善的神情,说了一句'你不要管'。这里的方言不大好听,听起来尖锐高昂,像在骂人,所以大汉的这一句不要我管,听起来很像威胁。

  “昨天下午收工之前,我去了趟四楼。那会儿人们都忙着收拾东西,夕阳的光芒从侧窗打进来,人影憧憧、互相交叠。我沿着墙走,眼睛时不时地往落着铁栅门的楼梯口瞟,忽然就看见一个村民站在那儿整理棉衣,一把黄铜钥匙从他的兜里掉出来,他也没注意,径直下去了。

  “说来奇怪,我走过去捡起钥匙,心里直觉这是通往诊所五楼的关键,就趁人不注意往锁孔里一怼,果真没错。我想应该很多村民都有这把钥匙,他们集体在隐瞒什么重大的秘密。所以我觉得就这样拿走,也没关系,这一定不是唯一的钥匙。

  “在我写这段日记的时候,这把钥匙就静静地躺在我的本子旁边。离我们离开还有五天,我必须找一个机会上去看看。”


  第五段。

  “我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,但这先摆在一边不谈。

  “我必须保证这本日记本能够传到外面的人的手里。因为这儿从今往后,一定会尽全村之力封闭村落、想方设法抵制外人的进入,那么曾经发生在村外的命案,与每年都不断发生于村内的命案,将无人得知、就此被掩埋在这连绵不尽的山峦与树林之中。

  “首先,投资建造这栋诊所的人,不是什么富商。我绕着圈子打听了全村的情况,这个人是架空的。你问起来,他们都会说这个人姓贾,叫贾大山,是个做自行车买卖的商人,后来不知怎的发了大财,就回村投资建楼,后来又将老母亲与老婆孩子都接走,接到村子外生活。但是,除此以外,你要问他长什么样,或者他以前在村里的故事,你是问不出来的,村民们不是支支吾吾,就一个劲地说'很普通,记不大清了'。这明显是事先串通好的说法,一层薄纸,经不得问。

  “那么这栋楼是谁投资的,又是为何而建?

  “以下只是我个人的推测。

  “我认为,是这个年轻过头的村长投资建的,应该还有一个隐藏的合伙人,但我还没找到是谁。建楼的目的在于藏东西,一个是藏钱,另一个是藏证据。

  “我敢这么断言,是因为我去过五楼了。五楼没什么,格局与底下几层一模一样,只不过其中有三个房间,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。由于时间仓促,我只能每个房间都打开两三个看一看。有一个房间里的箱子都装满了钱,正儿八经的真钞,一叠一叠摞在一起,我粗略估计,怎么着也有数十万。剩下两个房间里,箱子少,里面存着的东西什么都有;我找到了两把还留有血迹的刀,一大堆废报纸,从日期上看是五年前的陲城日报,都揉作一团,里面也有血迹,是擦拭的痕迹,还有一些珠宝首饰,我虽然不懂这类奢侈品,但光凭在微弱月光照射下它们反射出的光芒,就晓得这都是真货。其余的还有些杂物,几本书,好几块用废报纸包起来的砖头,等等等等。

  “我听说过陲城的事。大概在五年前,报纸曾登载过陲城谋杀抢劫案,某个富人家被灭门,全家五口死亡,家中财产被洗劫一空。这个案子应该是个悬案,至今未破,否则这么凶残的凶手被捉拿归案,应该会引起社会各界人士的高度重视,我这个普通人也应当会听到点风声。但我记忆中是没有的。

  “这个村子里,有陲城案的凶手。而这个凶手,大概率就是那个村长,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合伙人。

  “当然,共犯可能不止一个。我认为不是单枪匹马作案的原因有二,一是陲城那户人家好歹也是富贵人家,想必在安全方面也不会有所怠慢,一个人闯大宅、杀五人,其中还包括男主人与一个刚成年的大儿子,这不现实;二是如果是单人作案,根本没必要建这栋楼保存那些证据,那些证据有些显然可以在这山沟沟里生火烧掉,但是依旧保存着,显然是把柄,互相握着对方的命根,以防一方的背叛。

  “至于村民们知不知道他们犯下的恶行,我倾向于不知道。虽然很明显,他们给村民了许多好处,钱肯定不少,因此村民维护他们,是想多拿钱、日子过得好点,也是因为长期封闭在山村里的愚昧与短视吧。村长他们一定捏造了一个说法使村民们不疑钱的来路,否则,我觉得任何尚有良知的人,与读没读过书、出没出过远门无关,都不会放任灭门惨案凶手在此逍遥。

  “我得想个办法让他们知道,自己受到了怎样的蒙骗……”


  终于,是最后一段。

  “我可能无法离开这里了。

  “我还有许多事情不知道。但我到此为止了。

  “我本只是想来为得不到医疗帮助的村民看病,从未想过自己会涉足如此危险的事情,也从未想过,在这名字与风景都很美丽的村落,竟有那么浓重的黑暗,凭我一己之力,根本无法抗衡。

  “我直到现在才明白,自己早就入套了。所有的怪异都被我发现,所有的线索都让我知道,这些都是安排好的。而今天傍晚,大家伙都收拾好行李、要回程返家之时,一定会发生些什么,致使我掉队,让我再也不能回家。

  “我会拼尽全力逃脱他们的追杀。但如若我无法逃脱,无法再与我深爱的妻子与儿子相见,我也希望他们知道,我直到最后一刻,都从未放弃。此外,我希望除我之外,不会再有人因此事而丢掉性命。如若要杀鸡儆猴,杀我一个便满足了吧。

  “明明叫飞鸟村,却不让哪怕一只鸟飞走啊。”

  “……”

  “王鹬全 绝笔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”


  看完故人跨越了三十年传达来的一切,黎明终究没忍住,流下泪来。他说他一直对王哥的死存有疑惑,可是无论他上访公安局多少次,对方给出的回应都是滑坡意外死亡,没有别的可能。

  “我没有别的办法。我所能做的,只是缅怀他。

  “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分别的那个晚上,那个场景。

  “我们走的那日,是二十五号,那时已经连续三天下着暴雨,且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。领队觉得不能再拖,当机立断,收拾行李走人。我们排成一列歪歪扭扭的纵队前行。我们必须走过一长段土路,翻过一座名为小雀山的矮山,才能遇到医院派来的车的接应。那一路上走的,我脚下泥泞,泥水都渗进鞋子里,黏糊糊又湿哒哒的,每一次抬脚与落脚都无比沉重。

  “就在这时,我听见,在暴雨与雷声之中,有什么东西开始轰隆隆作响,我停下来环顾四周,寻找声音的来源;很快,这声响越来越大,大到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地步,于是前面的人也停了脚步。我终于发现,就在我们右后方的土山上,有一堆石头、树木与泥混在一块儿,迅速地冲了下来。

  “领队反应快,立刻意识到这是滑坡,大喊着叫人快点走。前面的人如梦初醒,开始疯了一般地往上跑。但我没有走,因为我看见殿后的你爸爸,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与其他人落下了很长的一段距离,而最先落到地上的石头与泥块儿,已经朝着他的方向滚落而去。

  “我本想回头喊同僚们帮助,可是只那一会儿,他们已经翻过了这段坡,背影都看不见了。滂沱的雨声将我用尽全力的求救声与嘶吼声都尽数埋没,这段短短的生死之路上,只余下了我与你爸爸二人。

  “我还记得,我扯着嗓子大喊,喊,王哥,你别怕,你往这儿跑,一边喊,还一边要往你爸爸那边跑去。

  “可是,就在这时,右侧的土山彻底崩溃,塌方的泥土毫无阻拦地倾泻而下,阻断了我与他之间的通路。

  “这就是我与他见的最后一面。

  “你爸爸就站在那儿,小小的,在阴沉的天色下,像一棵孤零零地杵在那里的树,他站得笔直,那树的树干也就一并笔直、指着天空,诉说着无言的指控。面对来势汹涌、已经避无可避的滑坡,他没有慌乱,也没有做无谓的挣扎,只是平静地朝我挥了挥手,就好像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告别,好像等这场大雨停息、天空拨云见月之后,他还会一如往常地从对面大步流星地走过来,和我就着昨日未完的话题谈笑风生。

  “这只是一个瞬间的对视。之后,你爸爸便不见了。”


  故人已逝,但是真相未解。

  垂泪许久后,黎院长做出了决定,说我们必须应了这匿名信里说的,一定要去。

  王鹤全问,如果这是个陷阱,是危险,该怎么办?

  黎明马上斩钉截铁地说,我护着你,绝不让他们碰你一根汗毛。过了一会儿,黎院长才稍微轻松下来,笑了笑,说,我给我警察局的熟人打个电话报备一下,你放心。说罢,便将他送出了门外。


6.火焰

  贾鹊鸣躲在粮仓后面,等待了许久,可是,依旧没有半个人影出现。

  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明白了自己今天将做之事,将无人见证。


  粮仓的另一边,仪式已经开始,一切都按照贾树的计划稳步进行。此刻,赵囡囡正穿着浅红色的华丽袍子,在土堆上有模有样地跳舞;周围的村民们与往常一样,都低低地伏着身子,仿佛真的在等神明降临。

  终于,歌声渐止,孩童们散去,到了贾树询问神旨的时候了。 

 “飞鸟神啊,欢迎您再次来到这里,凭依到这个孩子的身上。今年我们在您的庇佑下,又得到了一年的丰收。作为飞鸟村的村长,我代表所有您的子民向您表达我们的感激,同时请您为我们再度指明人心的去向。”

   “请您告诉我们,今年将受到惩罚的有几人?”

  就是这个时候了,贾鹊鸣想。

  “一个人……”

  “一个人!”

  在赵囡囡用脆生生的声音说出来的同时,贾鹊鸣从粮仓后面走出来,大声地喊道。

  村民们被他粗犷的声音吓到,全都抬起头,满脸惊异。但贾鹊鸣只是走到土堆旁边,与赵囡囡站在一块儿,没有多余的解释。他直直地看着面前已经六十八岁、却仍精神矍铄的贾树,对方也毫不避讳地看过来,看着看着,贾树还咧嘴笑了,无声地比了个口型。贾鹊鸣没有花心思去辨识他说了什么,只知道狗嘴吐不出象牙,多半是嘲讽他的话。他没有理会,不做回应,只是直直地站在那儿,如同阿正那日一样。

  贾树见他决心已定,也没有要改变现状的意思,只接着说:

    “一个人是吗?那么,请您就在这儿,如同往年那样,为我们指出那个人吧。”

  赵囡囡颤抖着身子,朝人群中心的张家小年轻指了过去。而贾鹊鸣的指认,却先她一步;他抬高了手臂,没有犹豫地指向了同一个人。

  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村民们的目光在他、赵囡囡和贾树三人之间来回逡巡,最终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贾树,等待着村长的发话。

  但贾树没有说话。他只是背着手,让开身位,意思很明显,就是把这个舞台让给你贾鹊鸣,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了,给你机会。

  贾鹊鸣深吸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,终究说出了声。

  “各位父老乡亲们,我,贾鹊鸣,刚才所做的一切,大家都看见了。我知道这场仪式将指出一个人受罚,也提前知道了受罚者是谁,就是前不久才回到村里的张小雨。我相信大家看得清楚,在赵家的孙女指认之前,我已经做出了动作,比她更先指向了要指的人。这足以说明,这根本不是请神上身的仪式,根本没有什么飞鸟神凭依在赵家的孙女身上,而过往三十多年的仪式都是如此,不过装个样子,到底谁将受罚,是人为决定的,是在这仪式之前,由这个村的村长,贾树决定的!”

  没有人吭声,也没有人窃窃私语,底下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看得他背脊有些发凉,觉得有什么在一点点地流失。但他不会停下,他还要继续说。

  “不仅如此,我还要揭发一件事,一件骇人听闻、极其残忍的事。在一九八五年,在距离这飞鸟村六百公里开外的、一个叫陲城的城市,贾树、赵巢之和我父亲,三个人,抢劫了那儿的首富,并且屠杀了他们一家五口。大家还记得贾树和赵巣之回村后做了些什么吗?贾树投资建了一栋堪比别墅楼的诊所,还请了一堆县里的医生护士来坐镇;赵巢之则给自家直接建了一栋红色的小洋楼,忽然变成了大富人。我知道他们对外宣称是做成了一大笔生意,但是大家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吗?究竟是怎样一大笔生意,赚来的钱竟可以如此挥霍?尤其是贾树投资的那栋诊所,不到半年,医生护士都以环境封闭为由跑路,贾树又以维持诊所的水电费太贵为理由,停止了诊所的使用,还在五楼的楼梯口增设了一道铁门。大家不觉得奇怪吗?

  “我告诉大家,就在诊所五楼的房间里,摆满了他们当年杀人抢劫的证据。只要你们现在提出要求,让贾树打开诊所五楼的门,大家去看,马上就能看见。带血的刀,带血的砖,还有许多从那户人家抢来的珠宝首饰,只要拿到警察局去鉴定,马上就能得到结论。”

  讲到这儿,贾鹊鸣看了看赵巢之,后者只是站起来,用一种躲闪、却强装轻蔑的眼神看向他。

  “做生意得到一大笔钱很奇怪吗?”忽然地,底下一个妇人开了口,“我听说在城里做生意,是真的能做到大的,赚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。”

  “我知道,但是这笔钱来的突然,而且用途奇怪——”

  “既然你爹也参与了你说的这件事,那你们家也应该很有钱吧?”没等他说完吧,又一个人开腔,“那为什么你爹还要上吊自杀啊?后面日子能过得很好,干嘛自杀?而且你家一直穷困潦倒,这么多年还要靠村长救济,你编造这种事情,反咬一口,是不是太没良心了?”

  “我爹就是因为这件事才——”

  “对啊,而且如果村长真的犯了案,还是这么大的案子,这都三十多年了,警察神通广大,都没有查到他身上去,你怎么解释?”

  “本来村长建诊所就是为了我们好,县里的医院离得太远了不方便,我们平常生了病都没地看。医生护士跑路又不能怪他咯,我们这儿的确偏远,人家小年轻不乐意呆在山沟沟里,那不很正常吗?那医生都跑了,这诊所还能干嘛,继续维持水电供应,那不才荒唐吗?”

  “你要真有村长杀人的证据,你为什么不直接拿过来,还要我们提出要求去看?怎么着,你是看见了证据,还好心放在原处,等着村长有空去收拾?”

  质疑声越来越多、越来越响,到后面,贾鹊鸣都来不及听清一句。他无法理解这种完全一边倒的场面,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。

  “你们安静一下行吗?我说了,我父亲自杀就是因为他愧疚于参与了这种残忍的灭门惨案!而且,我父亲不是自杀,是他想去自首时被贾树截胡,他上吊自杀那是贾树伪装的!我这儿还有我父亲的亲笔信,足以证明是贾树杀的我父亲!”

  贾鹊鸣从口袋中掏出那张曾藏在粮仓地下室的角落里、曾让他日日夜夜为此流泪的信,展开,对着底下人展示一周,就准备开始读。

  “致鹊鸣:爸爸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——”

  “停停停,你那么小的一张纸,我们怎么看得清?”

  “不是,你爸爸留下的亲笔信?谁知道这是他写的,还是你写的啊?你们家天天呆在粮仓旁的小屋里,跟我们又不在一块儿,谁都不熟悉你们,我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认识你爹的字迹。”

  “你别读了,你这开头读得我都要吐了,你赶紧认了吧,这就你自己写的吧?我们对这个没兴趣,你要跟村长有什么过节,也不用给他扣这种屎盆子吧?做人不要太过分啊,贾鹊鸣!”

  贾鹊鸣的声音终究被村民们的声音淹没,他垂下了手,然后环视一圈,忽然就感到如同遭了背叛一般。

  “李民生!你是不是和我说好的,只要我证明这次仪式是伪造的,不是真的神旨,只要我证明我可以提前知道谁将受罚,你就会带着你家人声援我,并且要求贾树提供诊所五楼的钥匙,你是不是这么说的!”

  李民生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,他被点名,只是一缩脑袋,根本不做回应。

  “陆小河,你呢?你们家又是怎么回事?我已经在开始就证明了这一切是假的吧,为什么当初答应我会站出来,现在却混在里面指责我?”

  陆小河站起来,指着他,说我根本没答应你这种事,不要放屁!

  “何青山!刘柳!王强国!”

  一串名字喊过去,无人回应。

  “孙秋实!霍雷雨!李乾!”

  又一串名字喊出来,依旧鸦雀无声。

  贾鹊鸣越来越清楚地看见了前路。是走投无路。

  “张小雨!张小雨,我刚才算是救了你的命吧?你们家我也提前知会过了吧?你们呢?你们不是最应该站出来质疑的吗?”

  张小雨似乎有话要说,可是他刚张嘴,他的父亲就一把捂住他的口鼻,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;他老子给了他肚子一拳,他才不再出声,手撑在地面上,一个劲地反呕,呕出许多的酸水。

  至此,贾鹊鸣彻底失了声。

  他站在那儿,看着下面一堆乌泱泱的脑袋,忽然觉得,这个村子里一直以来都是这样,乌泱泱的,有一条像臭水沟一样的黑水,从村子里径直流淌过去,有时候还会漫上岸来,淹没过许多人的脚背、膝盖与大腿根,最后这黑色的水就涨潮一般地起来了,涌进人们的耳朵与鼻腔,挡住人们的眼睛,让他们都在里面浮浮沉沉。这黑水里面有一种声音,很像是贾树在说话,又好像不是,好像这黑水发端于更早、更深的某处,只是贾树找了个水泵,把它一点点抽了出来而已。

  没救了,他想,黑黢黢的一片,他拨不开。


  贾鹊鸣闭眼闭了许久。等他再度睁眼时,村民们的指责声与质疑声已经平息,他们就坐在那儿,无声,却咄咄逼人。

  他想结束这一切了,但是,他的话还没有说完。

  “我知道了,你们对于我的告发,是无论如何也不接受。

  “那算了,事到如今,无所谓你们接不接受。

  “我这么长时间以来,一直想代替我父亲赎罪。我不理解,为什么你们好端端地生活在这里,有一点鸡毛蒜皮的碰擦就会吵得你死我活,为什么这样的你们,却无法想象一家五口人被灭门是怎样的残忍与可怕?当你们赌钱输了、去寻仇家打架,打得青了一只眼,说疼得要上天,你们有没有想过,被人拿刀子捅进喉咙、鲜血喷溅,那得有多疼?为什么你们仿佛没有、或者说失去了共情的能力?难道只是因为你们长期生活在这偏僻的山村里,你们心里对富有的城里人只有漠然与隔阂,所以他们的死在你们看来都是无所谓、甚至是好死吗?我不明白,当我听说这件惨案,我浑身都是冰冷的,我无法忍受戕害他们一家人的凶手仍逍遥在外、甚至还在一个村落里当着头头,享受着呼风唤雨、掌控一切的快感,我想马上就找到证据交给警察,让他被绳之以法。可是为什么,在我说起这桩案件时,你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求证事情的真假,而是质疑我的方方面面?

  “我看到的证据,是贾树他亲自带我去看的。我看见了,我真的看见了,就在那儿,血迹斑斑的匕首与红砖,沾满血迹的百元大钞。现在科技发达了,城里的警察已经有更先进的技术可以追查凶手,只要把这个提交上去,贾树和赵巣之一定会被定罪,而我愿意代替我死去的父亲接受审判,接受同样的刑罚。

  “也许,我是说也许,我并不真的希望是这样。你们是不是收了贾树的钱,所以舍不得这笔经济来源?你们不回答我,是吗?可是我早就明白了,凭什么三十八岁的贾树可以忽然以绝对优势的票数当选新任村长,凭什么他说要恢复一个奇怪的仪式,所有人都服服帖帖地去参加,凭什么我花了这么长时间在私底下游说、最终还是没有人站在我这一方,全都是因为你们拿了他给的钱,拿人手短,是不是?这些钱你们拿去做什么了?拿去买新的家具,拿去翻修自家的房屋,修得漂漂亮亮的,还有人拿着这笔钱去娶媳妇,去置办婚房,当然有些人拿到这笔钱就拿去赌和喝酒了,毕竟没别的追求。可是不管你们拿钱干了什么,体面的也好、不体面的也好,这些钱本不属于你们啊,这些钱上都沾着看不见的血,上面附着三十多年来不能安息的徐家五口人的冤魂,你们收下这些钱、花掉这些钱的时候,真的能心安理得吗?

  “对,我知道此刻,你们之中,一定有人在嘲笑我,说哪里是仅仅给了钱。对,对,不仅仅是钱,还有人情,就是贾树借助这个请神仪式给你们的人情!死一个全村都讨厌的流氓,全村叫好,为民除害,这是给全村的人情;死一个只有两三家讨厌的人,两三家叫好,其他人事不关己、高高挂起,这是给这两三家的人情。仪式举办了这么多年,贾树真是聪明啊,在不知不觉中送出了这么多的人情。你们就这么恨那个人吗?就算那个人曾经与你们有过过节,或许是打过一架,或许是欠了一点钱不肯还,或许是偷了你家地里一个西瓜,他就罪该万死吗?我越来越觉得可怕,不是觉得贾树可怕,而是觉得你们可怕。你们的心真就一点点大,大概还没有一颗豌豆来的大,那里面容不下什么好的东西与充满希望的东西,那里面只有不断打压同乡与邻居的愿望,只有一种‘我过得比隔壁好,我就舒坦’的想法。那些被杀死的人的亲属,你们呢?你们为什么不对贾树明目张胆的杀人行为作出反抗?是因为死者与你们没那么亲吗?是因为死者活着的时候给不了你们好处,死了反而能从贾树那儿拿到抚慰金吗?你们毫不犹豫地把他们的遗体扔在那儿,让仇家把他们埋到后山的乱葬岗去,远离家族。你们当真冷酷,比贾树还要冷酷。

  “这个村子,不配叫飞鸟村。 

  “因为在这个村子里,根本没有一只能翱翔天际的鸟。”

  贾鹊鸣说完,忍不住嚎啕大哭。

  底下的人全都寂静着,听他哭。

  而站在一旁看戏看了许久的贾树,还带头鼓掌。那巴掌拍得真响啊,仿佛一下一下都甩在贾鹊鸣的脸上,火辣辣的疼。

  哭完了,贾鹊鸣弯下身子,从篝火里捞出一根燃着火的木头,然后一步一步、郑重万分地走进了树林。

  树林中,落叶纷纷,他将厚厚的落叶踩在脚下,知道这将是他今晚的床。

  于是,他将燃着火的木棍往地上一扔,火登时就从一个点,变成了一大团,然后顺着地上的枯枝落叶四处蔓延而去。还有些火,找到了向上爬的路径,便顺着树木的干一路飞速上去,连它们茂密的树冠也一并燃着。

  多么明亮啊!贾鹊鸣站在这火势蔓延的中央,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看过这片古老树林的模样。此刻,视野中的每一片落叶都在燃烧,每一根树干的表皮都有火焰在飘扬,所谓一切烧尽、才能重生,贾鹊鸣觉得,燃烧本身也是一种生长,是一种足以劈开黑夜、从骨头开始重生的生长。

  那么,就烧起来吧,不要停下来,直到将这里的一切都烧干净。


7.黎明

  当黎明与王鹤全驱车赶到飞鸟山下时,场面已经一发不可收拾。

  面前的飞鸟山,已经完全被火笼罩。他们站在山脚下,一边是消防人员入场,一边是不断地有浑身是火的人从上山的石台阶滚落下来。滚下来的人一个劲地打滚,一个劲地哀嚎。没几分钟,从台阶上滚落的人就躺得遍地都是,放眼望去,没一个人完好无损,不是胳膊烧得溃烂,就是脸烧得惨不忍睹。

  二人何曾想过,他们来到时,会面对这样的景象。

  那山火好明亮啊,比白昼还要亮,比太阳还要亮,仿佛这片古老的山林沉寂了这么久,就是为了这一晚的绚烂绽放。这火从东边烧到西边,每一棵树的树冠都在燃烧,都有火焰在舞蹈,仿佛这火就是活物;它包裹着那些影子般的树叶,于是树叶迅速地化作了灰烬,只留下光秃秃、如同铁杆一般的树干,于是它又在树干的尖儿上跳舞,不停地向上挥动手臂,仿佛要带着这一大片林子,一起生长到天空去,去划开这黑黢黢的夜空,去到更遥远的地方。王鹤全望着这山火,一时间哑然无声,只觉得眼睛里只余下了如河流又如在呼吸着的这片火,又觉得这火里不仅有噼啪作响的轻微爆裂声,还有一种人声,这个人声好像在唱一首童谣,又好像在说些什么,他听不清。但是,这个人一定说了些很温柔、很温暖的话,也许说了一些抱歉的话,也许说了一些对未来的期盼,也许说了一些有关希望的故事,因为王鹤全听着听着,竟也流下泪来。

  他们抬起头,去看夜空,夜空中虽有点点繁星,却在这耀目火光的映照下,失了色彩。是不是这火焰窜起来,一口气窜到了天空中呢?王鹤全总觉得,那些星星不仅是光在变暗淡,它们的形也在逐渐模糊、逐渐融化,慢慢地就都流淌进了山火之中。那黑夜的黑呀,那总是高高悬在我们头顶之上,摸不着、也无法扒拉开的黑,忽然就显得很薄,像一阵朦胧的烟气,也要被这山火一点点地融进去。看久了,那山火就在眼底化作了朝霞,化作了清晨之际、万物醒来时,每个人都会在天际望见的朝霞,它热烈得像一捧潮水,盈盈地满出来了,于是在天边有了一道很长很长的光带,这光带又慢慢向周围散开,染上了云彩,染上了楼房的玻璃,染上了注视着它的人的眼眸。

  山火静静地燃烧着,以静消泯了所有的嘈杂。

  而受邀而来的两位外乡人,则久久注视着山火,没有离去。

  

 后来,有一个叫张小雨的年轻男孩找到他们,说,他有东西要交给两位外乡人,说是贾鹊鸣拜托他转交的。二人问贾鹊鸣怎样了,他说,贾鹊鸣最后走入了大火之中,再也没有出来。

  二人翻开那张纸,发现是一份泛黄的信,于是一并默读。

  “致 鹊鸣:

  “爸爸今天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,也许去了就回不来。这封信你留着,等你长大懂事,虽然我无法陪在你的身边,但只要你读这封信,你就会知道,爸爸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你。

  “爸爸在七年前曾去过一个叫陲城的地方。那是一个很美丽、人们都很善良的城市,不过距离我们飞鸟村有好几百公里。爸爸去那儿,是为了给妈妈看病。妈妈得了一种叫胃癌的重病,一般的小医院治不了,一定要去大医院住院手术。但是,爸爸妈妈的积蓄加在一起,也远远抵不上治疗所需的费用,所以爸爸心里着急,一直在陲城里找各种各样的工作,只想赚得多一些。但是爸爸是从乡村里来的,奶奶虽然教过我读书写字,可是终究抵不上真正有文化的人。爸爸能找到的工作都是体力活,给的钱很少。那时候,你妈妈每天都会喊肚子疼,每天都会吐血,可是爸爸没用,四处腆着脸与人借钱,也借到了极限,仍然凑不够手术的费用。再这样下去,妈妈很快就会撑不住。

  “爸爸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妈妈,而你也不能失去她。所以爸爸为了凑足这笔费用,一时糊涂,犯下了无法被饶恕的滔天大罪。

  “爸爸在那儿遇到了两个同乡,一个叫贾树,比我年纪大,一个叫赵巢之,还是个年轻小伙。贾树和我们说,他的朋友给他了一笔大生意,要去陲城最富有的人家做交易,只要这笔生意成了,我所需要的救命钱就能到位,甚至还有富余,无后顾之忧。爸爸糊涂,天上怎么会掉馅饼呢?爸爸信了他的话,就与他一起去了那富人家。

  “但是,可怕的事情发生了。我们三个,其实是去杀人抢劫的。爸爸对不起你,让你背上杀人犯之子的罪名,爸爸对不起你。那富人家里一共有五口人,都是有礼貌、有文化还善良的好人,可是我们三个,就这样夺走了他们所有人的生命。爸爸还记得那个小姑娘的眼神,清亮亮的,满是好奇,丝毫没有意识自己即将面临什么。爸爸自此以后的每个梦里,都会有这双清澈的眼睛,她的双眼和你的眼睛是一样的,漂亮,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。可是,爸爸成了杀人犯,是我让这个孩子再也不能长大。

  “爸爸拿到了妈妈的救命钱,可是妈妈很聪明,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钱来路不对,加上警方通报了这个案件,你妈妈迅速地就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,悲痛欲绝。爸爸没有办法对妈妈撒谎,爸爸承认了,把什么都和妈妈说了,妈妈抱着爸爸痛哭不已。你妈妈是一个很正直的人,她不肯用这笔钱治疗,但爸爸已经退无可退,所以没有听她的意愿,依旧让医生把她推进了手术室。可是,或许是老天的意思,也或许是你妈妈执念过深,医生和我说手术很成功、病灶已经切除,只要静养便好,可是你妈妈还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,话说得越来越少,饭也渐渐不吃了,形容枯槁,爸爸跪下来求她好好活下去,可她已经听不进去了。就这样,你妈妈最后衰弱而死,而这距离她手术成功不过才三个月。爸爸背着妈妈回到村里,去家族墓地葬她,她好轻啊,轻得几乎没有任何重量,我最后一次握着她的手,她的手臂一点肉都没有,只是皮包骨头。爸爸做得太错了,杀了人,也没能让妈妈活下来,一切都是空虚,只有罪过。

  “可是,事情没有结束。

  “贾树带着赵巢之随后也回到了村里。贾树他成为了村长,还以我们杀人的证据为威胁,要求爸爸和赵叔叔帮他伪造一种仪式,而这个仪式其实还是在杀人,杀的是本村的村民,是朝夕共处的同乡。他要通过这种神叨叨的仪式与应验的死亡,来巩固自己的地位,来铲除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人。不仅如此,在这个仪式开展到第五年的时候,他还谋杀了一个外乡来的医生。那个医生叫王鹬全,是市中心医院派来做下乡医疗服务的医生之一。爸爸与他有过一面之缘,他十分细心地帮我清理割伤化脓的伤口,还一直问爸爸疼不疼,是一个温柔的好人。可是,贾树不想让外乡人进村,这样就会增加犯罪事实暴露的风险,所以他选择了王医生作为目标,来杀鸡儆猴。爸爸无能,爸爸试图阻止仪式的开展,也试图阻止他们下手,可我寡不敌众,只来得及从他那儿抢救来一本近乎于遗书的日记本。半天灾半人祸的滑坡事件最终还是发生了,造成一人死亡,那就是王医生。

  “这之后,爸爸再也没有做过反叛贾树的事,一直协助他举办那等同于杀人的仪式。但是,事到如今,爸爸已经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下去了。爸爸此前一直想去自首,但怕你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父母的陪伴,会太过孤独,又怕你被旁人欺负,所以犹豫不决。可是,再这样下去,只会让贾树肆意妄为,杀掉更多无辜的人,让我们的村子彻底沦为他的屠宰场,爸爸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未来。所以,今天一早,爸爸就去了徐家,让徐家的奶奶照顾你。你以后就跟着她,好好听她的话,好好地长大。

  “爸爸要去自首了。如果一切顺利,贾树与赵巢之,还有我,都会得到应有的审判,而村子里的杀戮也会到此为止,不会再有更多的牺牲。


 “ 鸣儿,爸爸要拜托你几件事。

  “第一,记得每年清明都要去给你妈妈扫墓,并且告诉她,爸爸已经去自首了,让她在地底下安心。咱家本应当是一个老实的人家,爸爸一定会尽力赎罪。

  “第二,中元节时,还要记得去乱葬岗,为那儿的人们烧纸钱,就像爸爸以前带你去做的那样。要悄悄地去,等夜深人静、没有人盯着你时去。那儿都是枉死的村民,被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。在真相大白之前,他们都没有办法回到自己家族人的身边。最东边的墓,那是王医生的衣冠冢,爸爸做的,你就帮爸爸给他磕几个头,替爸爸和他说对不起。那本日记本,你要好好保管,找到机会,就要把它寄给王医生的家人。他们若不知道王医生的真正死因,医生怕是在九泉之下也永无瞑目之日。

  “第三,你要好好地读书,要小心地成长。你要留心身边的人与事,不要轻信他人,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。你一定要让自己的眼睛雪亮,能分辨出人的好坏,能看出事情的本质;你一定要活得正直、无愧于心,不要做任何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事,不要做任何亏欠良心的事。

  “第四,鸣儿,爸爸想让你做个善良的孩子。等你羽翼丰满,能够保护好自己与自己珍视的人时,你若有余力,就去护他人的周全吧。有什么孩子遇上了困难,面对上危险,你就尽全力去帮他们吧。孩子们都是弱小无助、但是又充满了潜力与未来的,爸爸希望你的梦里也会有那些清澈的眼睛,但是与爸爸不同,这些眼睛是让你感到安心、未来可期的。

  “最后,你一定要长出足够丰满的双翅,成为一只能够不被任何人限制、翱翔于天际的大鸟,你要飞出这个山沟沟里与世隔绝的飞鸟村,你要去见识外面的风雨、外面的景色。如果你一辈子都被囚禁在这里,那么你永远想象不到一个更广阔、更值得人们生活下去的世界。我们村里的人们实在落后时代太多了,我们的脑子里依旧只有鸡毛蒜皮引起的仇恨,我们才会默许这样的杀戮发生。等你学成归来,满肚子都是外面的故事、敞亮的故事,你再把它们带回村子,讲给村民们听,让村民们也心生向往,都背上包袱,踏上征程,去村外的广袤世界游历。只有这样,我们才对得起祖宗给我们留下的村名,我们才能够成为真正的飞鸟,而不是囿于这狭窄的一方土地、固步自封。


  “好了,爸爸该走了。

  “这一走,这一别,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。也许爸爸再也不会回来。但是,爸爸爱你,一直深爱着你。你要记得。

  “再见,鸣儿。


  “贾鹊吟 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日”


  看完之后,二人沉默不语。冤死者与甘愿赴死者,都已不可追回。

  此时,山火已经扑灭,伤员也依次抬走,四周陷入了寂静。

  黎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。天空中繁星已经消失,夜色也不那样浓郁。他看见那墨色之后,已有一层象征清晨的蓝隐隐浮现。虽然到贾鹊鸣死之前,他们都未曾谋面,但他总觉得贾鹊鸣不仅看见了漫漫长夜里的繁星,还看见了夜色逐渐变淡后、黎明即将到来的景色。

  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景色吧,他想。那是一个从三十五年前的夜晚,到三十年前那暴雨之夜,再跨越无数个隐忍、痛苦的夜晚后,所有逝去之人、所有失去了某人的人,都在苦苦等待、苦苦追寻的景色。

  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,已是二零二零年十一月二十日的凌晨四点。

  忽然,一只白色的鸟飞过空中,发出了一阵悠远的鸣叫。

  黎明要来了。


(全文完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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