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风不止

  今天开始读《彷徨》，读了一半，篇篇都有意思。我记不得祥林嫂那段节选是在初中还是高中课本上了，也不大记得课堂中老师要求我们如何解读，但读完《祝福》全篇，我确定当初和现在的感受大不一样。没有祥林嫂在最前面问“人死后有没有魂灵”，读者好像就只会记住不断被狼叼走吃掉的阿毛；有了她临死前对死后灵魂去处及家人能否团聚的提问，她重复的话倒不那么重要了，最后雪天里的祝福礼也尤其的使人沉默。

  我和家里人聊天，聊到语文课本里别人的文章都能删，唯独鲁迅的不能，结果母亲说，不知道哪里的课本已经开始删了，她觉得删也没什么不对，你让高中以下的孩子读“一棵枣树，另一棵还是枣树”，他们也读不懂。我说，我好像到现在也没明白这句话有什么深意，容我查一查；一查，还是渲染单调孤寂的氛围云云，做阅读理解的那一套。我顿时对删鲁迅文章的决策更为不满，但又觉得未尝不是好事。我初高中的时候最大的叛逆就是推荐读物一概不读，四大名著迟迟不碰，去读反乌托邦三部曲；冰心、老舍还有鲁迅我也不读，去读三岛由纪夫、谷崎润一郎和坂口安吾。虽然课本里有刘亮程《一个人的村庄》的文章，沉静而悲伤，引起我浓厚的兴趣，但是叛逆感作祟，我直到毕业了才读了全本。我不晓得我是个例，还是大家都这样，也许鲁迅被官方少推崇一些，我反而会提早去读。但是官方要是删先生的文章，现在的我说不定也会悄悄地揭竿而起，在什么地方陈词反对。想来想去，都是想出来的两难。

  我有一个老朋友，男生，从小学四年级起同校，初高中同班，住的地方距离几百米，上学放学常常撞一起。这位老朋友不喜欢读书，高中时花了几百个小时的光阴在手机版三国杀上，但是他独独喜欢鲁迅，跟我说一定要读鲁迅全集，鲁迅太有意思了。我当时敷衍了几句，觉得没什么说服力。不过他有一项技能与我平齐，就是演讲。我们语文课有每个人上台演讲的课题，题目任选，我和他并列班里二绝。他是男生里最会讲的，我是女生里的扛把子。他讲起来洋洋洒洒，很自信，语气很有说服力，哪怕是讲到“性”这种敏感话题声音都不低下去，末了不是笑声一片就是满堂喝彩。我演讲跟他不是一个风格，我不带稿，站在台上以我的深情讲我的世界，讲完一个鞠躬，底下一时寂静，之后掌声如雷。我觉得我比他正经，文稿的文学性也好得多，但是他的气势从哪儿来的，我想不通。我现在想，会不会是读了鲁迅全集的缘故？但我目前看来，还没看出先生哪里教人演讲。

  老朋友自大学以后只见过几次面。我俩都在大学期间谈了四年多的恋爱，然后几乎就在前后脚都分了，区别是我是被甩的一方，他是甩人的一方，迅速地在soul上遇见了所谓真爱，完全不为情伤。再后来，到了今天，我还留守在南京，他读研跑去北京，并且说要准备在北京落户，过他老早就对我说过的“老婆孩子热炕头”的美好生活。

  前段时间，他突然找我聊写作，说他在写科幻，而且投了稿后有两篇过了编辑的审核，只不过杂志不缺稿，暂时用不上。我大吃一惊。我晓得他后来喜欢刘慈欣喜欢得不行，但是他突然要从事写作，我怎么也想不到。我知道有很多医生、科学家等也会从事文学写作，也写出来了《荆棘鸟》这样的传世之作，但他在我这儿的形象是一个对生活有热情、脑子很聪明但是什么都在关键处粗糙的人。我小心翼翼地要了那两篇过审的文章看，无奈我从不看科幻，看来看去，觉得没有打动我的地方，而且文笔如我所想，乱得很，也没有描写。但这可是过了审的文章！我很嫉妒，又很难过，终究还是像捧着某把重要的钥匙一样，仔仔细细地又通读了几遍。后来他又给了我另一篇刚写完的短篇看，里面有什么什么粒子，因为他是学光电物理的，而我大学以后就没接触过物理，看得我眼前一黑，更不知道从何效仿了。我那天很沮丧，比我自己投稿石沉大海数次还要沮丧。其实也正常，我一直朝着文章登载的目标努力，尚未成功，有人半路杀出、一投即中，这人还是位老朋友，这一下人和人之间就有“纵向关系”了，我在底下，显得尤其落魄。

  尽管他和我说，他常常看我的文章，学习我的许多，又告诉我科幻注重一个idea，对文笔无甚要求，还顺便嘲笑了一下几位科幻作家的文笔，但是我仍心里翻江倒海，心绪久久不能平静。有一日我感到想死，因为没有别人可以说，所以告诉了他，他说他在写一篇很孤独的文章，问我愿不愿意等到他写完给我看，我说不愿意。那日我在玄武湖边割腕，泪眼模糊的一瞬间，我又想起他那篇尚未出世的文章。其实我以前一直在写孤独。看了若是比我差就罢了，我会说他体味不深；若是比我深刻、比我的更加彻骨，那我心里对写作的执着又会多几道裂痕。所以，直到今天，我都没有告诉他我真的尝试了自杀，也决定这辈子都不要看到他那篇文章。

  工作室同学送来的花终于枯萎。我本来想昨天买一束淡蓝色的小菊花回来插瓶，但是母亲说表姑又寄来了花，都是菊花，不需要新的。我回家仔细地看了半天，啥颜色都有，就是没有浅蓝。我非常后悔。明后天一定要找时间买一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21/11/29